伍连德的中医观点---棒棒医 余向东 主任医师
伍连德是谁?我问过很多医学生,知道的很少。他是华侨,1879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他是剑桥博士,1907年受袁世凯邀请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
1910年,他在东北大鼠疫中任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一战成名,被国际联盟卫生组织(WHO的前身)封为“鼠疫斗士”,此称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1911年,他作为大会主席,主持召开奉天万国鼠疫会议,是中国召开的第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梁启超评价他是科学输入中国五十年来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世界级别的学者。
他是中国第一个被提名诺奖的人,提名理由是:“Work on Pneumonic Plague andespecially the discovery of the role played by the Tarbagan in itstransmission.(在肺鼠疫防治实践与研究上的杰出成就及发现旱獭于其传播中的作用)。
他是中国收回海港检疫主权的头号功臣。
他是协和医学院及协和医院的主要筹办者,是北大人民医院、解放军202医院和哈医大的创建者。
他也是中华医学会首任会长和《中华医学杂志》的创建者。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伍连德举家重返马来西亚,1960年病逝于故乡槟榔屿,享年82岁。
他是我心目中中国医学史上排名第一的医生。
这样的伍连德,他对中医持何观点当然很重要。在很多中医粉看来,他是力挺中医的。比如在《浴火危城》电视剧中,他主张熬制保肺汤治疗肺鼠疫,简直算是中医粉了。更有力的例子是他著《中国医史》,据说是为了向洋人介绍伟大而辉煌的中医。
事情的起因是,伍连德读美国医史学家加里森的《医学史》时见到有关中国医学的内容只有半页纸,愤而致函作者质询。加里森回复说,“中医或有所长, 但未见有以西文述之者, 区区半页之资料, 犹属外人之作, 参考无从, 遂难立说,简略而误, 非余之咎。”中医有很多宝贝你们中国人自己为什么不写不宣传呢?伍连德于是联合中国医学史研究先驱王吉民,花了十六年时间,用英文写了一本《中国医史》,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医学。
加里森的《医学史》里到底是怎么说中医的呢?全文翻译如下:
“中国医学是完全静止的, 如果我们一直到现在还受中世纪思想的指导 , 我们的医学可能也会和中国的一样。他们的作品很多, 但是没有一个有哪怕一丁点的科学价值。这些作品的特点是对权威的崇拜, 僵化的形式以及迂腐多余的细节。中国的解剖学认为人体有365块骨头,有些理论体系认为头颅仅由1 块骨组成,另一些则认为男性头颅有8 块,女性有6块。喉通向心,脊髓通睾丸,肺有 8叶,肝有7叶。脾和心是用来思考的器官。由于有这些对人体构造的不恰当认识, 中国很少有外科手术, 尤其是在一个教义上坚决反对抽血与尸体解剖的民族里。阉割实际上是他们唯一施行的手术, 当他们拔火罐和按摩时,并不放血, 而是艾灸或针刺。艾灸是将易燃的小圆锥体放置在全身, 然后点着。针刺是将特制的细金针或银针插入绷紧的皮肤内。这些操作都是为了对痛风和风湿病进行反刺激。中国人非常擅长按摩,而且是第一个使用盲人按摩师的。中国的病理学的特点是极其琐碎, 例如有10000种不同的发热,14种痢疾。在诊断上,他们非常重视脉搏, 将它细分为许多种, 并且通过把手指像弹钢琴一样放在每只手的桡动脉上的不同部位来感知。这样,就可以得到6组脉搏信息,每组都对应不同的器官和疾病。中药材包罗万象,除了众所周知的药物,如人参,大黄,石榴根,乌头,鸦片,砷剂,硫磺和汞剂(用来涂擦和熏蒸梅毒)外, 还有许多令人作呕的药, 如动物的器官或分泌物。古中国人就知道了天花的预防性接种,这可能是他们从印度学来的。”
这段话引出伍王医史来。但伍王医史使用全英文写的,国际上影响很大,国内却水波不兴,甚至有很多误会。在上世纪60年代,中国中医研究院为了批判该书中医史部分的民族虚无主义倾向而组织了翻译工作。主要翻译成员是蔡景峰和马堪温,二人均是著名的医学史家,分别毕业于湘雅医学院和燕京大学。66年翻译完工时文革开始了,顾不上批判伍连德,但排版已经完成,丢掉可惜,决定只印15本。其中10本送了人,而中医研究院自留的5本都佚失了。
这15本中的一本今天到了我的手中。
《中国医史》显然全面、准确地反映了伍连德的中医观。 在其序中,伍连德对中医的整体认识是这样的:“中国医学把它的根子深深埋入在具有四千年纯粹经验主义的土壤中,只有当以观察、实验和调整为突出特点的现代科学的医学被移接过来以后,它才开始向积极奋发的大气中伸展。没有这个条件,就不会有任何进步。”“正当欧洲医学以哈维的发现为原动力,获得丰硕果实的时期,中国医学在17世纪以前的长时期中,实际上是处在停滞不前的停止状态。只有在教会医学到来以后,它才复兴起来。”(曾有中医粉说我这段话的翻译不对,他不知道,这其实不是我的翻译,而是中国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研究室的翻译,权威不容置疑。)两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伍连德认为,四千年历史的中医纯粹是经验主义,而且在17世纪以前的漫长时期中,是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没有“任何进步”。直到现代科学医学(即西医)传入,中国的医学才开始“复兴”和“积极奋发”。尤其是第二段话,中医研究院翻译版中以重点符号标示,显然是强烈地不同意此观点,要做批判用的。
在序言中,伍连德也明确说明了写作此书的两个目的:“本书的目的是双重的。对那些以值得赞美的努力来宣传与保留古代体系在各方面公认的优势的老式学者们来说,应当以激动的心情来阅读。应当使他们知道,现代预防与治疗的概念是如何在这块保守的土地上生根立足的;应当提醒他们,世界(特别是医学科学)自从华佗时代以来并不是停滞不前的。另一方面,对那些以现代科学研究精神向广大群众谆谆教诲的、实验医学的首领们来说,是要劝告他们,不要以冷眼看待过去的课题,不要把古代的传统看作是被摒弃的,而要把它看作是一种给予现代的奇异成就以生动的帮助的背景。”这意思也很明白,对中医粉是“提醒”,(有效的)现代预防和治疗的概念是西医传入后才建立的;虽然中医学是停滞不前(如前所述)的,但现代医学科学却不是哦。对中医黑是“劝告”,不要完全摒弃古代的经验,要把它当做是西医辉煌成就的背景嘛。
既然伍王二人认为中医四千年历史是“停滞不前”的,他们又是如何看待医学史中那些具体的经典和名医的呢?我对此很感兴趣。
它评价《黄帝内经》是“最古老的和最伟大的中国医学经典”。但是,《医史》认为经络的“经”“络”“孙”“笼统地说,它们相当于是动脉、经脉和毛细血管”。这个观点和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相同,是内经及其后至恽铁樵之前中医的本来面目。但在今天的医学史著作中,没人敢这么说,现代中医认为经络既不是血管也不是神经,但却是气血运行的通道。
《医史》说,“《内经》的生理学,象解剖学一样,大多是想象的产物。”列举了心主神明胆主决断等理论为例。 又说,“人们认为哈维的划时代的发现在中国约两千年前就预示到了。这种推论所依靠的证据是相当不充足的。然而无论如何,必须承认古人对于血循环的事实有一个很接近的猜想。”这是相当客观的评价。
“从上面的记述中可以看出中国的解剖学是从实际观察的基础上开始的…不幸,这种直接的方法不久就被哲学系统所统治而导致空论和臆想。因而形成许多奇异的假设,某些主要的器官除去了,而推论出一些臆想的器官。”显然,《医史》认为,中医的人体结构和生理学的部分内容是主观臆想的产物。
仓公留下的25个病例是医史家最为津津乐道的,但是《医史》说它“这些病例不能和希波克拉底的病例相比,因为它没有很多科学价值。实际上没有描述疾病的体征和症状,另一方面却过多地强调了平脉,而平脉是这么笼统,以至从其中不能得到更多的情况。”这个观点也是我一直讲的。
评价张仲景是“中国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医生”,他的价值主要是“在汉朝以前,治疗主要是针、灸、按摩和汤药。医学著作完全是哲学性的。张仲景的出现开辟了新纪元。对疾病的研究较多地从临床出发。着重观察体征、症状和病程,重视治疗方法和药物的作用,而不是和以前那样只着重于疾病的理论。”但是很可惜,“在他死以后,科学的医学可以说是退化到教条式的形式主义。直到宋朝为止,几乎相隔一千多年没有任何有价值或有创造性的作品出现。”《医史》把东汉至宋朝之间的中医几乎一笔抹杀,《针灸甲乙经》《肘后备急方》《千金要方》《千金翼方》《新修本草》《外台秘要》,这些经典在它看来都是毫无价值的。
评价华佗。“华佗无疑是中国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外科医生。深为遗憾的是,尽管华佗在麻醉剂的使用上有伟大的发现,但由于孔夫子的教义,将人的身体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中国的外科学从未有机会得到发展。有了这样的传统,就难以期望在解剖学和生理学上有任何的进展。而没有这些基本知识,就不能真正成功地完成哪怕是最简单的手术。因此,这位伟大的外科医生的逝世,也就标志着中国外科学的终止。”这个结论今天的中医史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认可的,比如中医史学泰斗李经纬认为,中医外科至明代可谓发展到了顶峰,“可以说已成为一门有理论、有技术的学科,已经彻底甩掉了‘外科匠’的帽子。”人卫版《中国医学史》中也说“明清时期的外科、伤科均有明显的新进展”。
《医史》花了相当的篇幅介绍中医脉学,但结论是完全否定的。它说,“中国脉术的这种状况是非常荒唐的,因为没有两种说法是相同的,因此人们就无所适从。尤使难以置信者还在于:为什么一个指定的脉区就有两个不同的脉象,能显示出两个不同器官的状态。人们对脉象的变化非常强调。这种变化项目多到没有个完。不仅要仔细地观察脉率、脉质、节奏、洪度、紧张力等等,而且就连病人的年龄、性别、性情、体格、体重和发育以至于一天的时间、一年的季节、星座的影响,都要加以考虑。这些详细的差别纯系纸上谈兵,因为没有一个人对上述种种能给予满意的证明。”“科学的医学已经达到了如此迅速的进步,各种试验---化学的和仪器上的---都是如此之准确和可以信赖,以致于用摸脉以诊病的方法已经大大失去了它们的实用价值了。现在,我们只有在医学历史领域内去贬黜这些中国的脉术,我们只能把它看成是中国对过去的传统医学的贡献之一而已。”
《神农本草经》在今天仍然被认为是中医四大经典之一,但是,《医史》认为它“虽然被人们认为是古典作品,但极少有科学价值。”
评价金元四大家时,《医史》引用了医史家李涛评价四大家之首刘守真的看法:“他把一切疾病按五运六气的理论分类…这个理论以现代医学的眼光来看,是无甚价值的…不能认为他对医学有任何真正的贡献。”
《医史》认为,中医从明朝开始衰退,至清达到最低潮。分析其原因,大概有三点。一是系统医学教育的缺乏,门槛太低了,任何人只要记几张方子读两本古书,就可以挂牌行医。二是中医内部宗派间的互相排斥。三是西医的冲击。这个观点与现在的中医史界共识几乎完全相反,现代一般认为,中医在清朝也是发展的,尤其温病理论,更是达到顶峰,迄今不能超越。
《医史》对清代杰出医家介绍了14位,包括温病四大家在内,多是平淡记录,独对王清任评价甚高。“《医林改错》仅有两卷,虽然价值不大,却充满有创造性的思想。”“他表现了罕有的勇敢、创造性,以及求知的坚韧性---这是大多数中国作者所不具备的特性。”但很可惜,“王清任的书虽然在中国是到处皆知的,但却没有对同时代人的死板的思想有所影响,也没有引起进一步的研究和探索。”
总体评价中医外科时说,“由于对死者的高度尊敬、孝道、厌恶出血及其它一些保守思想,使之不可能对内脏器官有任何正确的知识。而没有这种知识,外科学就不能有任何进步。”“中医外科医生的装备是粗糙而丑陋的,它更加适用于修鞋匠而不适用于医生。在这些障碍下,中医外科从未脱离最原始状态是毫不足奇怪的。”基本上是完全否定。
《医史》下篇(伍连德执笔)占全书四分之三多,主要是叙述西医传入中国后带来的发展和进步。在其绪论中,伍连德直截了当地说:“上册从公元前2697年至公元1801年期间对中医艺术和中医科学发展的讨论,可能会不自然而然地引起读者这么一个印象:这个国家的医学,在传统枷锁的束缚下,已成瘫痪。然而,我们的任务,不是就这种传统的不进步思想情况多家赘述,而是用这种情况做背景,试图描绘现代医学如何胜利地来到这块中国的古老国土。”可见,上下两册虽然是分由两人执笔,其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伍王二人均认为中医四千年历史基本是处于停滞或瘫痪状态。
伍连德著《中国医史》的起因是加里森的《医学史》说“中国医学是完全静止的”。但是显然,他自己的《中国医史》中所谓“停滞不前”和“瘫痪”,与加里森所见略同,并无本质区别。这是不是有一点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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