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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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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4 13:12: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不不,严格说来,在我工作之前,医院已经有人在叫他疯子了。

关于他疯子的来历,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从来都着对襟中装,不穿医院统一的工作服;有人说,他看病人之前,都要先喝一口白酒,才能开出处方;也有人说,他给病人开出的处方,药量之大,让其他中医心惊不已;更离奇的说法是,他常常无缘无故地痛打老婆,还让老婆写保证书;稍微有点信实的说法是,他在全县的中医学习班上,做了反对中西医结合的发言,被局长骂了一通等等。正式参加工作之后,在一次酒后,从医院办公室仇国平主任的嘴里,我听到了最原始的说法。

八十年代末,华东地区爆发“甲肝”,不懂医理的百姓,把“板蓝根冲剂”当作防治“甲肝”的灵药,大量抢购,医院发霉的存货都卖脱销了,连中药房药库的板蓝根药草,都被百姓抢购一空。陈院长立刻组织医院的采购人员,分成三个小组,到各地采购板蓝根。这个时候,他得知了消息,立刻来找院长。他是从三楼一口气跑到五楼的,平素刻板的头发乱着,表情气急,口气坚硬:“陈院长,我叫你一声院长,我是学中医的,你也是学医的,你心里应该懂得,这个……,板蓝根从药理上,根本没有防治肝炎的作用。老百姓是不懂,在以讹传讹,我们是懂医的人,不应该推波助澜啊。陈院长,我叫你一声院长,我建议在医院门口贴个告示,把其中的道理告诉老百姓,省得老百姓瞎害怕,也省得老百姓瞎糟铜钱。”

陈德兴院长眼睛直定定地杵着他,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那句话没有出声,是仇主任后来照着嘴型猜出来的:疯子。

我生平第一次跟他面对面的接触,是在我确定了传染科之后。

那是九十年代初,传染科还躲在医院的西北角落,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据方志记载,这里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四周的病房原先是花匠们住的地方,理由是,大门的一侧,有座老式水塔,青砖砌成的,是浇灌花卉用的。院子中间,栽种着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小树,密栽密长。春天一来,花红树绿,心情随花木的开放而奔放,舒畅。

当时的医学界,对“病毒性肝炎”所知不多。肝炎仅仅分为甲肝,乙肝,非甲非乙型三类,化验也只能做到黄疸指数跟谷丙转氨酶,临床痊愈的指标就是它们。很多病人经过治疗之后,谷丙转氨酶始终无法正常,总是比正常指数超过一点点,临床习惯性地成为“小谷丙”。

记得是那年春天,一个鲜亮的日子,我跟着柴元方主任查房,面对众多病人的“小谷丙”,柴主任面呈无奈,我当然更没办法,就听到住院将近三个月的高生平说:“柴主任,能不能开点中药我们试试?”

柴主任立刻异议:“我这里是西医,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想吃中药,出院再吃。”

高生平,25岁,乙肝,在食品公司杀猪,是街上有名的城痞子:“出院吃药谁给我报销啊。”

老农民周兆庚说话了:“听说储名医就在你们医院,请他来看看,可能会有办法呢。”

柴主任生气了:“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听你的,听我的?万一吃了中药出了事故,谁负责呢?”

又是高生平:“吃中药我签字,吃死了不要你偿命。”

柴主任很无奈,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生了半天闷气:“于医师啊,写个会诊单,去请储伯达来会个诊。”

“陈伯达?”我拿着病历的手一滑,差点掉地上。

“是储伯达,喏,就是储疯子。”柴主任依然阴着脸,“对了,想吃中药的一律签字啊。”说完出了办公室大门,闷气还留在屋里。

中医科不设病区,只有门诊。我拿着会诊单来到门诊,才要进门,忽然从医院大门的方向,敲锣打鼓涌来一群人,气势像极了古代行军的方阵。走在最前头的,拿着一面锦旗,因为风吹的缘故,看不清楚内容。他们从我面前涌过,步伐踏实,向楼上走去,就听有人小声说,送给储医生啊,跟着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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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9 09:21:34 | 只看该作者
好一个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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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22:12 | 只看该作者
储伯达擦擦手上的油腻,一推皮包:“这个牛席不错,回去好跟大家吹吹牛了。包么不敢拿,良心上过不去。真话么还是要讲的,不过不是回家讲,而是现在讲。黄老板,你自己摸着胸口想想,这样做还算是人吗?”

黄老板显然不是有耐心的人,开始放脸了:“储院长,做人也不能都像你那样,要都像你那样实在,我们吃西北风啊。大家退一步,我再添点,你心里的话就跟我说说,别跟其他人说,好不好?”

储伯达要起身了:“黄老板,这餐全牛席么,我谢谢你,钱么,我是不会拿的。我心里的话么,我要找药材市场的管理人员去讲讲,实在不行,再找上级,总有人来管这个事情吧。你们,会害死人的。”

黄老板立刻堵住了储伯达的去路,面色黑蹙:“储院长,储院长,不要逼我们。再谈谈,再谈谈么。”

储伯达也不耐烦了:“黄老板,我们打过交道的,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讲到就要做到,要么不讲。”

黄老板摇摇头,实在很无奈:“储院长,那么,你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得知储伯达真的疯了,住进了本县的精神病院,是半月之后了。

这要感谢俞建设,在储伯达去B州一周之后,他不放心了,就跟黄老板联系,电话关机,连名片上的座机也没人接听,心知不妙,就通知了储至善 跟阚菊花,一起赶到了B州,寻找储伯达。经过当地公安,卫生等各方人员的协助,几天之后,在M城一家药材仓库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储伯达。

那个下午,我和储至良等亲人,来到精神病院。因为是同行,又是亲人,精神病院的医生破例为我们打开了封闭的大铁门。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的右边,是长长的铁栅栏,栅栏外面的阳光浓烈着;我们的左边,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单间,有小铁窗可以直视里面;我们向远远的深处走去,门外有那么强大的阳光,而我依然汗毛竖竖,鸡皮栗栗。走到尽头,带路的医生停住了脚步,指指小铁窗:“在里面呢,你们看看吧。”

储伯达,看习惯的头发削到贴皮,青青的头皮贡献出以前深藏的巨大的头颅,依然是对襟中式布褂,直裤,白袜黑布鞋,还是那么清爽,还是那么和善,似乎还年轻了几岁。他身处正中,踱着他惯常的小步,眼光停在空气中的某处,明明眼见他好像是看到我们了,我们的眼睛渴望着与他相遇,可他只是一忽忽,并未与我们的眼光衔接,又缓慢地察看过去,似乎在追踪丢失在空气中的明亮。他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停顿的时候,会有我们熟悉的会心一笑,似乎正在做生平值得骄傲的大事,如果巧遇所有的声音都能寂灭的瞬间,能听到三字一句的背诵:医之始,本歧黄;灵枢作,素问详;……,伤寒著,金匮藏,……,李唐后,有千金,……,脉诊法,濒湖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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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21:46 | 只看该作者
这话说大了,援引张局长事后的懊恼:捅了胡蜂窠了。储伯达桌子一拍开始骂人:“张宝田,你算什么吊毛局长,敢说这样无知无识的话,你懂医吗?你不要吓我,我晓得你们背后都叫我疯子,好!好!好!我今天就疯一次你们看看。”

说完,他开始给政协的主席和另外几个副主席打电话,然后又一个电话打给归市长,要他们来卫生局现场办公,协商有关中医祖传秘方的保护的现场会。幸得归市长脑筋灵光,摸透了储伯达的脾气,一个电话打给张宝田,让他立刻无原则口头道歉。同时,派自己的秘书赶到卫生局,连劝带拉地带走了储伯达,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储伯达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提交了议案,事情的结果是,卫生局派专人,对城市的所有私家诊所逐一鉴别。周齐直以及几家真正行医的诊所,保留了行医的权利,发放了行医资格证书。在储伯达的建议下,周齐直愿意献出自家的秘方,自己制作,在医院给需要的病人使用,收入由周家跟医院分成。

这样一来,储疯子的名头更加响亮了。当然,也有人在背后开始叫他刺头了。说刺头这两个字的时候,牙齿咬得嘎嘎响。

来年春天,寒春时长,温差较大,老人病多。陈德兴的老母亲也身体不适,来医院之前,她就对院长儿子声明,她不相信西医,要看中医,要看储伯达。陈德兴院长晓得母亲的脾气,只好顺她的意。储伯达仔细地询问了病史,做了周到的体检,结论是外感风寒,脾胃有滞,开出的是最简单的藿香正气散。先服三帖,并不见效。再服三帖,还不生效,这可是储伯达数十年未有之遭遇。储伯达把诊治过程细细回忆了一遍,并无不当,自然想到了药物本身,就起身来到中药房。

储伯达按照药方的组成,把一味一味草药拿出来,放在手上,看看闻闻,再搓搓捏捏,脸色拉下了。他来到自己的门诊,当着陈德兴院长的面,责问闻讯赶来的俞建设:“俞主任,你讲实话,这批药材是哪里进的?”

说着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藿香跟甘草往桌上一扔。

俞建设脸色大变,身形前后摇晃。

事情过了一周之后,储伯达通过俞建设找到了B州的药材供应商黄老板,说是想去B州对药材市场做个调研,黄老板当然是求之不得。俞建设要陪同,被储伯达拒绝了。到了B州以后,黄老板先带领储伯达参观了他的亨达药业公司,当晚,还举行了隆重的晚宴,安排储伯达四星级宾馆住宿。第二天一早,储伯达悄悄直奔市场。

B州的药材市场很大,交易中心有5000平方米左右,店铺就有400多个。储伯达心中有数,先找藿香。这一看不得了,大部分店铺的藿香都是假的,是用干枯的茄子杆或者辣椒杆切碎代替的;再看柴胡,居然有来自内蒙古的锥叶植物被当作柴胡公开买卖;大部分店铺的甘草不足三年;红参过期发霉;麦冬陈年变质;更为可怕的是,储伯达发现了国家明令禁止的,会导致肾衰竭的关木通饮片;有的店铺还藏有大量制白附子和制川乌,这两种药材都属于国家专营的有毒药材,一旦流入市场后果不堪设想。

储伯达边走边用心记,回到宾馆,黄老板跟几位药材同仁已经在房间等候了,请他去M城的某个山庄午饭,那里的全牛席是全国有名的。

储伯达不虞有他,上车前往,黄老板与他共乘,其余数人另车相随。大约行车一个小时许,车转进山谷,径直进了一座庄园的大门,上书三字:神牛园。车在一排仿古建筑前停下,黄老板亲自开门,一路荫凉来到牛头厅。相继落座,正好十人。顾名思义,全牛席就是从牛头到尾巴,每个部位跟器官都是一道菜。制作有红烧,清蒸,白煨,清炒,生爆,清汤,卤汁,尤其一道红烧牛尾和糖烧牛筋,让储伯达朵颐大块。酒宴将要结束的时候,黄老板挥挥手,都走开了。黄老板拿过一只皮包,送到储伯达的手中,拍拍储伯达的手背:“储院长,一点心意,调研么,就算结束了。你是专家,眼光毒,该看的跟不该看的,你都看到了。回去么,我也不指望你讲好话,起码不要讲坏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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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21:10 | 只看该作者
啊呀!

有五十年了,是老社会的事情了。当时自己大约五岁,忽然全身发疮,行医多年的父亲以为是一般湿疹,内服以清热解读的药物,外敷自配的去毒膏药,一直未愈,且有加重之势。不得已,只好恬着脸,去就教于当时城里的另外一名医生,擅长外科跟皮肤病的周齐直,就是眼前的这位老者。周齐直一看皮疹,已经溃烂了,而正常的皮肤也开始硬化了,中医叫秃疮。(是少见的皮肤角化症)。立刻给予自配的紫云膏外敷,内服补中益气的方药,一月之后,全身溃疮不见,皮肤光滑如新。解放以后,储伯达的父亲储尚洪跟周齐直,为了公私合营跟评选名医一事,过节不浅。现在父亲已经辞世,周齐直也该有八十多岁了,亲自到医院来寻自己,一定是大事。

周齐直喝了几口茶,声音豁达地说话了:“侄爷啊,我叫你一声侄爷不为过吧。我跟你爸爸的事情么,都过去了,那个时候,大家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过去了就不计较了。唉!你爸爸过辈也三年了吧。我么,也快了。现在碰到一个事体,万不得已了,只要来求教你侄爷了。”

事情说来话长。

解放后,原来的私人药店跟药铺有几种结果,一是公私合营,像储伯达家的药店,就是在1956年公私合营之后,不再有自己的牌子。储伯达的父亲成为县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但他不用上班,仍旧自由地在家坐诊,传授心得,收取诊金,不再卖药。二是经营不善,后继无人,慢慢就关门大吉。三是周齐直这样的,既没有合营,也没有关门,而是代代相传,现在由第三代,第四代传人在坐诊看病了,草药也是自家买卖。近年以来,各级卫生行政部门,都在非法行医的问题,周齐直家的诊所就成了非法经营的医疗机构,属于取缔的范畴。不仅医疗活动不能照常进行,连后代继承的问题也相当突出,因为,周家的第五代后人已经没有人愿意苦心孤诣十多年来学习家传绝技了。即使学会了,也没有资格参加全国的考试,领不到卫生执业许可证,所学而无用。还有药的问题,譬如,周家独门的紫云膏,数十年以来,虽然治愈了很多疑难杂症,但以理性科学的眼光来研究,既无法检测到所含成份,也没法说明治疗原理,更无法解释疗效的产生。

储伯达明白来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储伯达来到卫生局,手里拿着昨晚草成的《祖传中医秘方保护和临症心得继承的若干建议》,找到了张宝田局长。

每天一早,是局长最忙的时候,可储伯达是政协副主席,再忙也不敢耽搁他。关起门来,储伯达坐稳,对张局长说:“不好意思啦,要耽搁你一点时间了。我想请你听我讲个故事。”

不管张局长是如何的坐立不安,面露愠色,储伯达缓缓地把自己孩童时代得病以及治疗的过程说给了张宝田局长。

看张局长有些定心定神了,储伯达才从包里拿出自己起草的文章,递给了张局长:“关于中医祖传秘方的保护问题,我写了几条,希望局里能考虑一些历史原因和客观因素,做好保护工作,不要在倒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一起倒掉。”

张局长本来就不耐烦,加上储伯达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张宝田,他有些恼火,声音不大份量大:“储主席,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是按照上级的指示跟精神,在不折不扣地做这项工作的,又不是我们自作主张。”

储伯达也来了气:“张局长,什么叫上级指示?什么叫不折不扣啊?难道上级指示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真是假,也不逐户鉴定,都属于非法行医?那些真正有传承意义的秘方怎么办?多年形成的临症心得怎么传承?你们这是工作吗?你们这是渎职!你们是在做断子绝孙的事情!”

十数年以来,张宝田局长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冲头”,想忍想忍没忍得住,话难听了:“储主席,我是看你年纪大,遵你一声储主席,你以为你是谁啊。现在我没时间,我还要安排其他工作,如果你真的有情况汇报,可以去医政科,或者等你们政协例行检查卫生工作的时候,你可以再拿出自己的正式提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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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20:11 | 只看该作者
当选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上门拜访了,是仇国平,俞建设亲自引见的,来自B州的中药材供应商黄老板。黄老板出手阔绰之极,“孔府家酒”是一箱,“红塔山”是十条。那晚,储伯达发了人来疯,把三个人都狠狠地臭骂了一顿,黄老板的名片直接掷下了楼,剥得仇国平跟俞建设一点面子都没剩。出门之后,黄老板对着两人破口大骂,骂他们吹牛,说起来跟储院长交情如何如何,却是这样的下场。骂得两个人心里直后悔,拿了黄老板的烟酒,遭这样的辱骂。心里又骂起了储伯达,眼睛当灯泡用,不识好坏,老昏头了。

因为做了副院长,又是政协委员,会议就特别多,市里局里院里。储伯达有自己的原则,上午的会议一律不参加。有一回,陈德兴院长亲自到门诊来请他,同去市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卫生工作会议,储伯达指指围集在门诊的病人,对陈院长说了:“病人是什么?是衣食父母,是医院存在的保证,我怎么能丢下他们呢?”

说完他继续埋头看病,陈德兴被储伯达一番话弄得脸色发青,忿忿离去。让人想不通的是,中午的会议餐,储伯达骑车前去照样参加,认识他的人多,喝酒是来者不拒,下午照例人抬回家睡觉。次数多了,医院里有人在背后叫他储馋虫,他得知后也就一笑,回人说:我是馋的啊,馋才算人啊。私底下,他跟高强这样解释过:“他们是不动脑筋,真以为我馋啊。开大会啦,分组讨论啦,有卵用!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地方,反倒是在饭桌上。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直接说,大家都熟悉,讲话也有用,吵架都不怕,那么多人在,我讲什么提议,总要关关我的面子吧。”

秋学期开学了,市里的卫校招了一批中专生,三年制的临床中医生,储伯达是任课老师,主讲基础理论。开学的第一堂课,储伯达说了:“你们立志一辈子做中医吗?如果想好了,就坐在这里听我讲课,如果心里想着先混个文凭,到了单位再做西医,就不要坐在这里。记得我的话,中医跟西医是永远不能结合的。”

卫校的校长得知以后,直接就告到了张宝田局长那里,张局长听完原话,照例一笑:“你不知道他的外号叫疯子啊,他的话你也当真计较啊?”

事后,张局长跟储伯达说:“储主席啊,你目前的地位算是市领导了,你的讲话有时候就代表政府的政策跟原则,在大庭广众的时候,讲话要注意方式跟分寸。”

储伯达反诘:“张局长,你弄混了。我在学堂讲课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老师,不是领导。老师对学生讲话,就要讲真话,讲真话也需要注意方式跟分寸吗?再这样注意,那样注意,中医都被蛀光了。”

张局长不笑不语。

抬杠未久,储伯达跟张局长又抬上了,这一次抬得烟火发杠,储疯子的名头更大了。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有一天门诊,储伯达在修剪盆景的枯叶,看到枯叶,想起深秋已过,冬天又要来了。有人敲门,进来的老者颇有些仙风道骨,大概跟老储医生年纪相仿。储伯达看着面善,一时不能读破,心里忐忑,只能请坐递茶,老者落座之后,开口了:“伯达,还记得我吗?”

储伯达陪着笑脸:“看看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老者说了:“你爸爸没有告诉你,我救过你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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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9:32 | 只看该作者
事情很简单,三年前的大夏天,谢金荣跑船来到芜湖,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有船娘过来逗他,他没忍住,就在船甲板上,背着太阳,搞了一回,大汗批批,连喝三杯冷水,忍不住又做了一回才罢了。

确实是此后开始的腹痛,所以,储伯达开口一问,谢金荣就知道肯定行了。我当然还是不行,后来遇到高强,我问道理何在,高强笑笑回答:下午五点属酉,酉属金,金生水,他本身是在水面上做的,又喝了冷水,水气泛滥了,浸入脾胃肾脏,再慢慢浸入营血。所以,……”

我还是不行,但谢金荣行了。两个礼拜之后,来医院告诉我,腹痛消失了。

这是第一次,我目睹了储伯达治疗一种疑难疾病的全部过程,直到痊愈。回忆每一个细节与对话,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还是不行。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不相信自己。如果说中医创造的是奇迹,那么,西医能创造什么?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找到跟奇迹相称的词来回答,直到此刻的现在,现在的此刻。不止于此,未到年底,医院的橱窗里贴出了公示,储伯达当选为市里的政协委员,若有不同意见,请与XXX联系,电话是XXXXXXX。我一时不知道究理,只是奇怪来得很突然,也像一个奇迹。后来才隐秘地知道,大约在秋末,他为市里某个领导治好了“怪病”。

领导姓归,四十多岁,刚从省里来到本地担任市长。结婚多年,一直无后。无后的原因很简单,归领导患有阳痿。之前四处求医,各色壮阳药物吞服无数,依然无效。偶尔会好一段时间,可不能持久。所以,……

储伯达询问病史非常把细,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市长,更重要的是,他有直觉,市长的疾病被误诊误治了。

归市长皖南人,从小极苦,营养不良,靠用功读书才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先做文秘,靠着小心谨慎跟日日勤勉,才登临目前的位置。长期的用脑过度跟精神紧张是阳痿的主要原因之一。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妻子是城市人,自己是农村人,自卑情绪始终贯穿。这是心理因素。等稍微有点位置了,奉承他的人多了,各色壮阳药物过度了。舌体胖大,舌苔黄腻,脉洪数,这是治疗原因。体检的时候,储伯达发现,归市长的两个乳房很大,体内雌激素过多了,应该是肝脏的灭活功能存在问题。这是病理原因。归市长个子不高,身体偏胖,腹部膨隆,这是身体原因。综合以上各种因素,储伯达开出的药方是,锻炼,节食,针灸加疏肝理气的药方。针灸是肾俞,关元,气海,中级等穴位。药方是柴胡疏肝散的加减配合逍遥丸。同时,针对归市长肝脏的问题,加服了保肝药物。一周之后,开始有效了。每天针灸的时候,归市长会跟储伯达聊很多话题,深入之后,归市长对储伯达产生了由衷的好感,不止于治疗疾病的因素。

过完年就是“两会”,“两会”结束消息,储伯达被增选为政协副主席了,无党派的知识分子。医院见识也快,未及一月,储伯达成了医院的副院长之一,分管中医,药房跟辅助科室。

储至良告诉我,在储伯达正式就任副主席跟副院长之前,他恳求过父亲,让他一律推辞。储至良的理由很简单,父亲的个性根本不适合做行政工作,将来一定是活受罪。储伯达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儿子啊,爸爸也知道自己个性太强,不会转弯,那么,你想过没,如果我在位置上,以我的个性跟处事方式,也许能影响跟带动身边其他的人,起到一点良性的作用呢?这样想的话,别人来做,还不如我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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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8:46 | 只看该作者
望闻问切之后,储伯达摇摇头,对我们说:“于医生啊,你这个同学的病,生得有点意思。”

我不解。

储伯达说了:“高强,你来切切他的脉。”

高强三指寸关尺按下,稍做思考,对储伯达说:“数而弦。”

储伯达反问:“脉数而弦者,当如何?”

高强回答:“脉数而弦者,当下其寒,可温之,”

储伯达继续:“若绵绵痛而无增减者,寒也。喜寒者多实,喜热者多虚。至于治疗么,无非是,外邪者散之,内积者逐之,寒者温之,热者清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泄则调之,闭则通之,血则消之,气则顺之,虫则追之,积则消之。他么,就是你刚才的话,温之。”

储伯达说到这里,忽然由踱步改立定,是要对我说话:“对了,对了,就是刚才的意思,你看啊,中医的治疗,目的不是对抗,是和,是一元调和,而西医的治疗,在于对抗,什么抗生素,抗病毒药物,抗肿瘤药物,都离不开一个抗,是二元对立,这也是中西医不能结合的主要症结所在。”

储伯达说完这番话,摇摇头,跟谢金荣小声说了几句,等他点头答应之后,储伯达落座,拉开抽屉,拿出酒瓶,美美地啜一口,长舒声息,对谢金荣说:“你的治疗很简单,”高强立刻拿过处方,握笔准备记录药方,储伯达摇摇手,“这个病不要药物,你到街上,买两斤粗盐,记住啊,是粗盐,买回来之后,每晚睡前,在铁锅里炒热,再用棉布包起来,在自己的肚皮上,沿脐周按摩,当心温度,不要烫破皮肤,但要有热感,每晚一刻钟到半小时,坚持两个礼拜,懂了嘛?”

我跟谢金荣肯定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谢金荣反应比我还快,立刻回答:“懂了懂了,”又对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下就来。”说完就疾步出了大门,

高强毕竟是学过中医的,他想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一点:“咸能入血,咸能归肾,咸能补骨,又因为盐性寒,所以炒热,是不是这样?”

储伯达慢慢地点点头,又自顾自地说话了:“不说远的,就说这个病人,病人病人,西医看到的是病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病;中医呢,看到的是人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人本身能够起哪些作用,怎么结合呢?这是最大的区别。”

我忽然插嘴说话了:“储医师啊,这正是需要结合的原因啊,两者能够结合,不正好互补吗?”

储伯达没有理睬我,又去咪酒,再是踱步,依旧神采:“于医生啊,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也许我学中医太久了,太理解它,太热爱它,所以并不希望破坏它,不管怎样程度的结合,都是对中医纯洁的破坏。嗯,我宁愿它自己毁灭掉,也不要被结合掉,算是留个全尸吧。”

储伯达说这番话的时候,深沉动情,直接刺中的是我的心,我被他打动了,高强也是,因为我们的沉默一致表示了赞同跟敬意。

正想请教几句,谢金荣急匆匆进来了,手里拿着几条“红塔山”香烟,身后跟着一个人,两手搬着一箱“红星二锅头”。谢金荣有点激动,话说不连贯了:“储医,师,谢谢你,小,小意思,你,收下。”

出了门诊,谢金荣塞了一条“红塔山”给我。一起往回走,我想起来了:“刚才储医师跟你说的什么悄悄话?”

谢金荣脸上泛起红晕,让我不解,回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谢金荣才轻轻开口:“这个储医师真神了,一句话就说对了我发病的原因。”

我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啊?”

谢金荣要俯身过来,我对他说:“你坐正了说,这里没人听到。”

谢金荣磨蹭了半天,告诉我:“储神医问我,你是不是野合过?”

“啊?真的,快说说怎样回事情。”作为男人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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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8:13 | 只看该作者
春天总是一个让人心花灿烂的季节,因为是熬过漫长的严冬久盼而来的。我被春天带着,被工作带着,被三十岁带着,一如既往,不卑不亢。是个周一,刚刚上班,就有人找我。我看着他面熟,尤其是他的嘴右上唇有一条瘢痕一直上沿到鼻孔,让我记忆翻腾,终于想起来了:“你是豁嘴,谢金荣。”

他过来猛拍我的肩膀,大笑着说:“你个大头,记性真好。”

看豁嘴穿着,就知道他是先富起来的人。一问果然,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跑船,目前自己买了两只大船跑运输。他来找我,是想找储神医看病。我答应了,查房之后,带着他到门诊去看储伯达。

储伯达的门诊里,依然人头憧憧,来到门口,香气不显,酒味刺鼻,久闻之后,倒也撩人。等排队的病人慢慢散去之后,我看到,储伯达依然是一身对襟的中衫,脸色也依然和善,左手燃着烟,右手正伸向抽屉,掏出一瓶“二锅头”,滋滋地啜了一口,再放进抽屉,关好,才对我说:“于医生,找我有事体啊?”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精干的年轻人,看模样大概比我小三,四岁,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于医生,我认识你,我是高强。”

谢金荣开始说病史。

两年前的秋天开始,少腹间断性的隐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并发症状。开始并未注意,但每次房事之后,疼痛会加重。先是在本地医院就诊,都没有明确诊断,因为无法查到疼痛的病因。然后是到地级医院求诊,依然不得究底,疼痛依然持续存在,依然是房事后加重,吓得豁嘴连性生活都不敢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人过的日子。先后去过上海,南京等大医院,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实在没办法了,想起找中医看看。

储伯达并不着急,他伸手到抽屉里去拿酒,送到嘴边,滋滋地啜一口,放酒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抽屉里,码着数瓶“二锅头”,整整齐齐。关好抽屉,他问高强:“《万病回春》里怎么说的腹痛?”

高强回答:“不大记得了。”

储伯达慢慢说道:“寒、热、食、血、湿、痰、虫、虚、实。”

不待高强说话,储伯达开始背书了:“关于腹痛,《症因脉治》说:痛在胃之下,脐之四旁,毛际之上,名曰腹痛。《医宗必读》说:腹痛分为三部,脐以上痛者,为太阴脾;当脐而痛者,为少阴肾;少腹痛者,为厥阴肝及冲脉、大小肠。《医学举要》说:腹痛一证,分无形、有形。大抵在脏者,以肝脾肾为主;在腑者,以肠胃为主。《景岳全书》说:痛有虚实,……但当察其可按者为虚,拒按者为实;久痛者多虚,暴痛者多实;得食稍可者为虚,胀满畏食者为实;痛徐而缓、莫得其处者多虚,痛剧而坚,一定不移者为实;痛在肠脏中,有物有滞者多实,痛在腔胁经络为实,不干中脏而牵连腰背,无胀无滞多虚。”

我们都被储伯达流利的背诵跟抑扬顿挫的节奏震住了。

储伯达看看我们,忽然对我笑笑:“于医生啊,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不赞成中西医结合呢,记得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储伯达这回大大方方地拉开抽屉,拿起一瓶酒,滋滋地啜了数口,才满意地舒畅着呼吸,对我说:“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形象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有个比方,还不是最恰当的,譬如爬山吧,中医相当于一步一步从台阶爬上去的,沿途的每个风景,细节,以及身在其中的人物,都是你亲自体验的,经验的取得是第一手的。西医相当于坐的缆车,沿途的风景跟细节,导游图上已经都做过说明,你只要看到之后,记在心里,细节,人物,以及倾注的情感,都不充分,是被动的,这样的经验来自书本,来自他人,是第二手。虽然最后都是一样的到达山顶,可是啊,这过程不一样,根本就是两条道路,怎么能结合呢?”

储伯达说完,自己也摇头:“还不准确,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来,先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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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7:24 | 只看该作者
门一用力就开了,扑面的是刺鼻的酒气,夹杂着各种草药的气味,令人作泛。这是医院的中药仓库,四处堆满着各类草药,有筐,有箱,有桶,有捆,还有保险柜。只在东南角落里,留有一席空地,有一张凌乱的床,床顶吊着一盏昏暗的黄灯,床上坐着储伯达,他身周以及床下摆满了酒瓶,“二锅头”的那种小扁瓶。再看储伯达,从来没有的脏糟过,全身上下的衣着表情都是。看到是我来了,勉强转脸看看我,苦叹一声:“做什么惊动于医生啊,又不是什么光漂的事情。”

我强忍着作呕,走过去坐在他床上,手不知觉摸到了垫被跟盖被,削薄,不觉高声说道:“储医生啊,你就这样过夜啊,冻坏了怎么办?”

储伯达眼泪居然含在了眼睛里:“冻死了拉到,省得坏了名声。”

我转头问一直站着的储至良:“到底怎样回事情啊。”

储至良看看父亲,看看我,对我说:“你问他。”

储伯达喝口酒,对儿子说道;“既然你惊动了于医生,我问你,你觉得你妈妈应该那样做吗?”

储至良也面露不满:“就是妈妈不对,你也不能打妈妈啊。”

我心里一紧,预感定非小事,一时不语。

储伯达痛骂一声:“脸都丢光了。”忽然伏倒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费了很大心力劝停储伯达的大哭之后,父子俩才相互补充着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事情本身很简单,调动到中医院的阚菊花,跟中医院的制剂室合作,搞了一个止咳的合剂,借用了储家的名头,叫做“储氏止咳液”,分装成一百毫升的小瓶,卖给病人,效益很好,阚菊花提成。等储伯达知道,已经半年了,夫妻俩人大吵了一架,相互不服。储伯达的道理还是那套,要辨证施治,不能害人。阚菊花的道理是,儿子要结婚,家里需要钱,明明有生财的路,且光明正大,为什么那么死犟呢。

储伯达是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动手打的阚菊花,然后就离家,吃住在医院,一直没回家。

在纷飞的大雪中,我同储至良回往科室,在路上,我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开口了:“听说,你妈妈是你爸爸的学生?”

储至良悄声地回答:“是我爷爷带的徒弟,包办婚姻。”

储伯达的回家是名正言顺的,储至良元旦结婚。夫妻俩穿一身新衣,被主持婚礼的人戴上彩幅,一书“视而不见”,一书“父子同乐”,媳妇是“一心为公”,储至良最有意思,上书“公而忘私”。我想起储伯达回家的传言,是因为阚菊花写下不为例的保证书。不管了,现场那么热闹,我随着医院的职工一起涌上前,开心地捉弄他们父子。储伯达被迫挎上灰铲,一手锣一手棒,被我们推拥着沿酒席绕圈,边走边敲,一敲一声:“我是扒灰公。”

哐!

“我是扒灰公!”声音越发洪亮了。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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