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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3 14: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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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无意识与反思社会学
既有理论可能会导致认识的偏见,但只有通过对理论预设的自觉反思才可能避免和克服,对真实性的追求也需要以“理论自觉”而不是抛开理论才能获得。例如,如果观察者希望“让对象本身向我们涌现”,就应当明确意识到,他是在以接近现象学的方法为预设前提。这绝不是一个表达方式的差别,因为如果自觉意识到这一预设,那么观察者将会遵循现象学方法的要求——有意识地“悬置”种种既有的观念,在进入经验对象时,不断警觉自身所有可能的先入之见。同时,研究者也将受益于哲学理论对现象学方法本身的批判性研究,把握其优越与局限,为整个研究方案的利弊分析提供反思的依据。
回避一切理论的后果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默用”了最糟糕的理论;而对理论的滥用常常是由于对其适用性和有效边界未做充分的反省。理论的“厌食症”和“消化不良症”可能有各自的征兆,但有一个症结却是共同的,那就是研究者对自身的“理论无意识”所造成的遮蔽效应缺乏充分的反思自觉。在贺照田列举的九个问题中,一些本来非常有潜力的问题设置却蜕变为脱离了历史和现实紧张性的干枯“题目”,最终大大削弱了其“研究成果”的现实相关性和有效解释力,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自身的理论无意识。
例如,在论及“政治视域”问题时,贺照田指出一种偏狭的国际政治观,“习惯于把其它国家的举动毫无犹疑地解释为眼下直接的经济欲望和权力欲望”。这主要是因为主流的国际问题研究被“实力政治”(realpolitik)的理论框架所制约。在中美关系问题上,每当局势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化时,我们的专家很少从互为冲突的阐释中重新反省实力政治的理论构架问题,而常常以轻率圆说的“惯习”维持其解释的有效性。1980年代末在国际政治研究中出现了具有重要影响的建构学派理论,但至今对许多中国学者还相当陌生。⑤“只有永远的利益”固然不错,但如果将利益主体指向单一终极的“国家”,而没有将“国家利益”本身看作一个动态的建构过程,就很难把握多元的文化与利益主体(人权主义者,工会集团,跨国公司等等)对美国“国家利益”的建构机制,也难以解释美国的对华政策在“战略伙伴”与“竞争对手”之间反复摇摆的征兆。同样,在精英与民众的脱离问题上,除却研究者的价值取向需要反省之外,正是由于将“民众”安置在(未经充分反省的)“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框架中,才使民众蜕变为可资统计的“指标”或“变量”(“纳税人”,“购买力”,“不安定因素”等等)。这种分析框架已经事先遮蔽了民众作为“实践主体”的可能,因此,他们的“价值观念、生活逻辑、主体感觉、精神欲求”等等也就不可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成为值得对待的问题。
让我们来看一个相反的例子。1954年,年轻的布迪厄从(法国最为“精英”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他在通过大学教职的资格考试之后,没有遵循他的老师康奎荷姆(Georges Canguilhem,也是福柯的老师)的劝告留在法国继续哲学研究,而是转向阿尔及利亚开始人类学的工作。他在对卡拜尔(Kabyle)社区“家庭”概念的研究中,试图应用当时流行的结构主义人类学的理论(布迪厄曾选读列维-斯特劳斯的课)。但他在研究考察中,反复摇摆于两种互为紧张的观点之中:是将卡拜尔农民看作传统乡村结构的一部分,还是看作再生产危机中的牺牲者?这种紧张使他意识到,结构主义的理论无法简单地运用于这样的个案,而必须予以重新评估。但布迪厄并没有轻易地放弃这一理论资源,而是以“近似”的方式,将结构主义的概念从其原初的理论领域“转移调用”到自己的经验研究中。他以自己创生的“策略”概念来置换结构主义理论中的“规则”概念。在策略的概念框架中,社会行动者以不断的“计算平衡”过程来学习适应自身所处的境遇。这一“转移调用”后的策略概念复活了行动者的实践自主性,而实践又不是任意的,因为策略与境遇受到结构因素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再是决定性的(像结构主义理论中“规则”概念所阐述的那样),而是条件性的、限制性的。⑥这虽然是布迪厄早期的工作,但已经体现出他在理论与经验的遭遇紧张中如何坚持反思性的理论自觉。
如果理论和观念是我们无法超越的地平线,要提出“内在于我们历史和现实的真问题”既不可能“先在于”理论,也不可能“外在于”理论。那么,真问题的发现究竟何以可能?在此,我试图进一步梳理贺照田提出的中介议题:真问题来自反思指导下的理论与(历史和现实的)经验对象的反复遭遇。这种遭遇往往形成一种困境,一种“难题局面”,一种多重阐释之间的紧张冲突状态。反思性的理论自觉摒弃了那种以“轻率圆说”方式所达成的遭遇“和解”或对难题局面的逃避,而要求我们深入地、反复地进入这种紧张遭遇。正是在这种遭遇中,被各种既有理论预设锁定的现成“答案”暴露了其暧昧不清或者解释失效的盲区和误区,种种“定论”的自洽性被置于新的质疑之中,其理论预设所掩盖、遮蔽或扭曲的(历史和现实境遇)“暗面”向我们重新敞开。这种紧张与冲突的遭遇具有特别的意义,它正是真问题诞生的母体。扣紧这样的时刻,反复深究其中,常常是艰苦的充满挫折感的过程,但将为真问题的发现提供巨大的可能。当然,真问题并不是唯一的。对同一研究对象,存在着不同的已经被回答的和尚未解决的真问题。但真问题的一个判据标准就是在理论与经验遭遇中、在阐释冲突中,发现了“被埋没的重要关系”。
反思性的理论自觉要求研究者不仅对理论具有开阔的视野和深入的理解,而且对理论的起源语境和演变历史的“谱系学”具有批判性的把握。这样才可能在理论与经验的遭遇中保持敏感和警觉,才可能针对不同语境中的具体问题批判性地反观理论、创造性地运用理论。在寻求问题的解决中,并不是在各种既有理论的比较中“选取”一种更新的或更有优势的理论框架,而是在不断遭遇和尝试之中,以创造性的“转移调用”等方式形成新的概念和路径,从中寻求新的阐释。反思性的理论自觉是研究者在不断面对“难题局面”的研究实践中获得的一种思维品格,一种对轻率圆说、和解和逃避等“惯习”的克服。缺失了这种思维品格,我们很难抵达真问题的发现与解决。
四.结语
遗憾的是,经过了二十年的“理论狂欢”,中国学术思想界仍然缺乏真正的——作为优秀思维品格和有效研究方式的——理论素养。理论无意识的惯习不是个别学者的问题,而是存在于我们“学术场域”的共同盲区。当然,这还仅仅是我们需要面对的众多问题之一。知识生产具有复杂的机制,许多制约因素是体制性的,这包含学术场域本身的机构、评级制度、发表制度、出国访问的选拔机制等等。布迪厄提出学术场域的概念,正是试图将知识生产中的“集体无意识”作为反思与批判的对象。克服那些阻碍有效知识生产的种种因素,无法依靠个别学者的努力来完成,而必须是一项集体性的事业。但愿由贺照田的忧虑和质疑所引起的讨论,能够促成中国的反思社会学的兴起。
注释:
①关于反思社会学的理论与相关讨论,可参看一部较为通俗而准确的阐释读本:Pierre Bourdieu and Loic J. D. Wacquant,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Cambridgeolity Press,1992)。这本著作已经有一个相当好的中译本:《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②引自《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页214。也由此可见,理论与对象的脱节问题并非中国学术界独有。
③这种思维的紧张常见于许多中国学者、特别是出身于文学专业训练的学者的著作论说,或许是同时受到中西学术资源影响的结果。
④以下的讨论需要做一个限定。对具体学科不加区别地总论“思想学术界”,会有以偏概全的危险。许多专业领域的知识生产,例如西方哲学中的语言学、逻辑学和现象学等具体研究,可能与我们本土的历史和现实少有直接的关系(虽然这些专业的划分和设置本身对于学术场域的结构意义也是需要反省的问题)。因此,我将讨论的范围限定在以“中国问题”为研究对象的学术工作,主要涉及社会科学和历史研究领域。
⑤1992年出版David Campbell教授发表 Writing Security: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92),这是建构学派理论中一部代表性的研究著作。
⑥分析参见 LouisPinto," Theoryin Practice", in Bourdieu: A Critical Reader, edited by Richard Schusterma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1999),pp.94-112.
责任编辑:李 杨
(选自《开放时代》杂志2002年第一期,总第15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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