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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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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4 13:12: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不不,严格说来,在我工作之前,医院已经有人在叫他疯子了。

关于他疯子的来历,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从来都着对襟中装,不穿医院统一的工作服;有人说,他看病人之前,都要先喝一口白酒,才能开出处方;也有人说,他给病人开出的处方,药量之大,让其他中医心惊不已;更离奇的说法是,他常常无缘无故地痛打老婆,还让老婆写保证书;稍微有点信实的说法是,他在全县的中医学习班上,做了反对中西医结合的发言,被局长骂了一通等等。正式参加工作之后,在一次酒后,从医院办公室仇国平主任的嘴里,我听到了最原始的说法。

八十年代末,华东地区爆发“甲肝”,不懂医理的百姓,把“板蓝根冲剂”当作防治“甲肝”的灵药,大量抢购,医院发霉的存货都卖脱销了,连中药房药库的板蓝根药草,都被百姓抢购一空。陈院长立刻组织医院的采购人员,分成三个小组,到各地采购板蓝根。这个时候,他得知了消息,立刻来找院长。他是从三楼一口气跑到五楼的,平素刻板的头发乱着,表情气急,口气坚硬:“陈院长,我叫你一声院长,我是学中医的,你也是学医的,你心里应该懂得,这个……,板蓝根从药理上,根本没有防治肝炎的作用。老百姓是不懂,在以讹传讹,我们是懂医的人,不应该推波助澜啊。陈院长,我叫你一声院长,我建议在医院门口贴个告示,把其中的道理告诉老百姓,省得老百姓瞎害怕,也省得老百姓瞎糟铜钱。”

陈德兴院长眼睛直定定地杵着他,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那句话没有出声,是仇主任后来照着嘴型猜出来的:疯子。

我生平第一次跟他面对面的接触,是在我确定了传染科之后。

那是九十年代初,传染科还躲在医院的西北角落,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据方志记载,这里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四周的病房原先是花匠们住的地方,理由是,大门的一侧,有座老式水塔,青砖砌成的,是浇灌花卉用的。院子中间,栽种着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小树,密栽密长。春天一来,花红树绿,心情随花木的开放而奔放,舒畅。

当时的医学界,对“病毒性肝炎”所知不多。肝炎仅仅分为甲肝,乙肝,非甲非乙型三类,化验也只能做到黄疸指数跟谷丙转氨酶,临床痊愈的指标就是它们。很多病人经过治疗之后,谷丙转氨酶始终无法正常,总是比正常指数超过一点点,临床习惯性地成为“小谷丙”。

记得是那年春天,一个鲜亮的日子,我跟着柴元方主任查房,面对众多病人的“小谷丙”,柴主任面呈无奈,我当然更没办法,就听到住院将近三个月的高生平说:“柴主任,能不能开点中药我们试试?”

柴主任立刻异议:“我这里是西医,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想吃中药,出院再吃。”

高生平,25岁,乙肝,在食品公司杀猪,是街上有名的城痞子:“出院吃药谁给我报销啊。”

老农民周兆庚说话了:“听说储名医就在你们医院,请他来看看,可能会有办法呢。”

柴主任生气了:“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听你的,听我的?万一吃了中药出了事故,谁负责呢?”

又是高生平:“吃中药我签字,吃死了不要你偿命。”

柴主任很无奈,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生了半天闷气:“于医师啊,写个会诊单,去请储伯达来会个诊。”

“陈伯达?”我拿着病历的手一滑,差点掉地上。

“是储伯达,喏,就是储疯子。”柴主任依然阴着脸,“对了,想吃中药的一律签字啊。”说完出了办公室大门,闷气还留在屋里。

中医科不设病区,只有门诊。我拿着会诊单来到门诊,才要进门,忽然从医院大门的方向,敲锣打鼓涌来一群人,气势像极了古代行军的方阵。走在最前头的,拿着一面锦旗,因为风吹的缘故,看不清楚内容。他们从我面前涌过,步伐踏实,向楼上走去,就听有人小声说,送给储医生啊,跟着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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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3:15 | 只看该作者
中医科门诊在三楼最西面,门北窗南。顺序过去是中药房,针灸科,理疗科。一上三楼,潮气甚重,一路过去阴逼逼的,墙壁上的水泥大块剥脱,洒满了一地。因为人多,我根本无法挤到前面,只好在人群后面竖起耳朵听声。从锣鼓静灭之后的人声来往里,我隐约听到有人惊呼:“跪下来了,叩头了,叩了三个。”“啊哟!那么多红蛋啊!”“五个蛋,养的儿子。”“听说吃了三十帖汤头就能养了。”“你以为储名医的名头是虚弱佬?”

这阵欢闹足足有半个钟头,等所有的人群都散去,我来到门诊。还未进门,就闻见有奇妙的香气。大门开着,病人分几排,有站有坐,完全挡住了位置其中的医生,只是能听到非常文雅的声音在叮嘱谁,是道地的吴语乡音:“药要多泡少笃,就吃头煎,早晚分两次,晚上一顿,热水烫温了吃。饮食不忌嘴,要多睡,五帖以后来复诊。你走好啊。”

我不敢打断他的治疗过程,只是心里熬不住,急切地想知道,这个被其他医生称为疯子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样。此时,我发现了奇妙香气的来历,是他窗台上的一排绿色盆景,没有花。其他都不认识,唯一能说得出名字的是仙人掌,因为它有刺。一定是热烈的春光,催生着绿色植物茎叶的挥发,混合了屋内的文雅之气,才会有这奇妙香气的诞生。

终于可以近距离深刻他的容颜举止了。

他端坐在椅子上,穿着中式的对襟上衣,亮青色的,有点发白,浅灰的直筒裤子,白棉袜黑布鞋。大约中等个子,偏瘦,看面相五十不到,眼角有细微的纹理,头发后梳,有板有形,黑白斑驳,略微髹顶,五官并无离奇之处,眉毛偏长乌黑,眼睛里能读出阿弥陀佛。阳光从窗外的天空照耀下来,照着他的背影跟侧影,背景是一排绿色的植物,他就像一株绿色的植物,不卑不亢,一种浑天然的亲和力。我心里想:有这样的疯子吗?

我把会诊单递过去,他看了看,对我说:“我上午还有病人,下午一上班就过去,好不好?”

我点头离开,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毛笔字,字飞迹扬,不能识体,但三个字我能读出来:致中和。里墙有面簇簇新的锦旗,写的是“妙手诞麟,华佗再世”。锦旗下面的方桌上,摆着一只竹篮,盛着满满一篮子红蛋。

果然不差,下午我刚到病房,他来了。因为要进病房,我帮他拿来一件白色的工作服,他一把推开:“我不穿那东西!”。

第一个会诊就是高生平,见到储伯达亲炙,他立时收起了全身的痞气,变得文静起来。

储伯达先问病史,再看病历,最后给他切脉,嘴里喃喃说道:“肝属木,肝属木,……。”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急智,忽然插嘴:“肝属木,喜条达。”

储伯达忽然直身,有点意外,声音明显高亮:“你懂五行?”

喜欢文史的人,对中医都会有自然的好感:“大学里学过。”

我们前后回到医生办公室,一起洗手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晓得中医的中是什么意思吗?”

我脱口就回:“中国的医学,跟西医相对的。”

他轻轻地摇摇头,回到办公桌前,我们相对而坐,他轻声地告诉我:“于医生啊,你理解错了。知道《中庸》吗?”

我回答:“听说过。”

储伯达仰起头,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把隔壁的护士都吸引过来了:“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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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3:51 | 只看该作者
忽然想起了他门诊墙上的字,正是致中和。

朗诵完毕,他解释道:“我们中医的‘中’,是‘致中和’的‘中’,‘中和’是世界万物存在的理想状态,通过各种方法达到这一理想状态叫‘致中和’。面对病人,我们中医跟西医不同的是,讲究如何让病人经过治疗,达到自身理想状态,从而能强身体,御百病,而不是仅仅着眼于眼前的疾病。持中守一而医百病,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中医讲究五行,讲究阴阳,讲究气血津液。简要概括的话,我们常常讲到的辨证施治,就是致中和的致。”

有小护士嬉笑着插嘴:“储医生,你不肯穿工作服,也是致中和吗?”

储伯达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带着正经,讲话的声音小了一些:“在古代,医易同源,讲究天人合一,医生的穿着,也是为了……,”

护士们笑着一一离开了,谁也没在意他在说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长久以来的问题:“储医师,我不太明白,中医的证,为什么不是症呢?”

储伯达笑了,笑得很开心:“于医生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说明你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好,我来解释你听,中医的‘证’,为什么不是西医的‘症’,你对比一下,西医的‘症’,有个病字头,表明是疾病引起的外在表现。按照西医的说法,‘症’就是一个疾病的病理生理的外在表现,它是局限的,局部的。我们中医的‘证’呢,是证据的证,证明的证,它表达的,不仅仅是疾病的病理生理,还包括病人自身的情况,譬如病人的胖瘦,嗜好,性格,行为习惯,甚至工作跟家庭情况,发病时候的天气早晚,阴晴圆缺等等,都在这个‘证’中,你看‘证’,是个言旁,言正为‘证’,用我的话来讲,能对医生讲的一切,且不能是谎言,都是‘证’,都对治疗有帮助,它们,都是可以纳入阴阳五行之中的东西,于医生,你能明白了吗?”

老实说,我不是很明白,但为了那点虚弱的自尊,我还是点了点头。忽然又担心他会反问我,再摇摇头。

储伯达温和地解释说:“我举个例子吧,嗯,就说今天吧,你们为什么要请我会诊啊?”

我毕恭毕敬回答:“因为病人的‘小谷丙’啊。”

储伯达问我:“你想过道理没?”

我摇头。

储伯达似乎在回忆,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金匮要略》是这样说的: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补之。中工不晓相传,见肝之病,不解实脾,惟治肝也。”

储伯达说完,见我眼神发愣,知道我没有明白,自己也笑了,轻轻点点头,对我说:“于医生啊,这不是短时间能通晓的,我简单地讲吧,在中医看来,肝属木,喜条达,脾属土,能生木,肝气的上升,需要脾气的推动,所以,中医治肝病,先实脾,用土话讲,叫夯实基础。反观你们的用药,眼睛仅仅盯在降谷丙的药物上,像强力宁,其实也是甘草的提炼物,只是针对肝脏的,就像书上说的‘中工’。而我的方子里,除了针对肝脏的药物,会有健脾理气的药物,这样对降低‘小谷丙’有较为理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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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4:34 | 只看该作者
因为内容太多,我更加糊涂了。静静地反思了半天,把他所有的话联系起来,随之却产生了更大的疑问,我认真地问道:“储医生,听你刚才的话,你对西医也很了解,为什么你会反对中西医结合呢?”

我话音刚落,储伯达脸色顿变,再也不理我,低头开他的药方,直到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药方很快起了作用,高生平就是生动的例子,他服用了储伯达十帖汤药,谷丙指数就正常出院了。我更加不解:为什么叫他疯子呢?

这个疑问不久就有了答案。说不久,也是一年之后的春天了。因为,在这“不久”之中,我也慢慢地成为了医院的另类。我在工作之余,喜欢看中医书,虽然不能全明白。我不精通古文,有一段时间买了一本《中庸》天天翻阅;我不会写毛笔字,就用钢笔抄了两句话,压在我自己办公桌的台板下面:不偏为中,不易为庸。不止这些,在这“不久”之中,有关储伯达的很多信息,慢慢地汇集到我的心里。他家世代行医,祖传的医术;他是八十年代全市评选的十大名医之首,每月有市政府发放的津贴;他的长子在将要毕业那年,忽然失踪了;他的次子虽然学的是医,却是西医,未遵父命,让他伤心很久;她的夫人曾经是她的学生,跟他学了中医,也做了中医;他好酒,常常一边看医书,一边喝酒,还会喝着喝着哭起来;最新的奇谭是,他跟医院的医教科长张志高打架了。

那天下午,将要下班的时候,春意的天空忽然阴郁了起来,似乎是忧愁上心了。我因为“三基本”考试报名,来到医院的办公大楼,刚到一楼,就听到楼上有争吵声音,我继续往楼上去,刚到二楼,就听正对楼梯的医教科里,储伯达高声质问张志高:“我一直没点头,你哪能背着我做这种事体呢?”

张志高似乎理屈气短,声音也小了许多:“储老师,储老师,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那我的道理你讲了吗?你这个小人,太龌促了。”储伯达骂声响亮。

“储老师,储老师啊,你不能骂人啊,我是为医院好,也是为你好啊。”

“放你的稻草屁!走,我们一起找院长去。”话音刚落,就看见储伯达揪着张志高的衣领,出了医教科的门,要往三楼拉去

此时,医教科隔壁的护理部,忽然窜出一人,上前就拉储伯达的手,嘴里高声喊道:“储疯子,你放手,你个疯子。”

我定心一看,是护理部主任林秋芳:她怎么会拉偏架的?

我还没还过神来,我身后的楼梯“噔噔噔噔”一阵乱响,从后面冲上来一个人,上去就去揪林秋芳的头发,嘴里也不干净:“你个小婊子!你放手,男人的事情你插什么横杠啊,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

我有过耳闻,终于看到真面目了。这就是储伯达的老婆阚菊花,也是本院的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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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5:17 | 只看该作者
四个人撕打在一处,嘴里相互骂着,终于触及了皮肉,最终被拉开的时候,脸上都挂了花。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之后,处分出来了,阚菊花被调到了中医院,张志高跟林秋芳夫妻扣除一季度奖金,储伯达没事。

不久正好是端午,医院办公室仇国平主任来我家喝酒,我奶奶是他的姑妈,他跟我父亲是姑表亲。从他的嘴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时,社会上掀起一阵经商热潮,流行“时间是金钱,效率是生命”,医院也在所难免,向卫生局提交了申请,办起了自己的制剂室,生产院内制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储伯达。说来跟我们传染科有关呢,医院希望储伯达搞一个保肝降酶的协定处方,然后照方制剂,分装之后,卖给病人,名字就叫“储氏强肝液”。主意既定,就请张志高去跟他协商,一是他分管,二是他曾经是储的学生,做过中医,后来改做的医教工作。张志高以为笃定,选个晚上去见储伯达,谁知道储伯达张口反问:“亏你是学中医的,辨证施治你不懂啊?协定处方!肝炎有热重湿重,有阴黄阳黄,都用一个方子?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

张志高当然很失望,院长那里如何交代呢?他灵机一动,想起肚子里没有被烟酒烂光的方子,东拼西凑,搞了一个协定方子出来,牌子还是老师的“储氏强肝液”。方子交到了陈德兴院长手里,陈院长不知道究里,吩咐中药房照方采购,准备大干一场。中药房的主任俞建设跟储伯达是邻居,就去跟他颠喜,要储伯达请客。

我问仇国平:“一起打架的,为什么把阚医生调到中医院?为什么储伯达没有处分呢?”

仇国平神秘地一笑:“小于啊,我让你猜,你知道储医生每月看多少病人?创多少效益吗?”

这个问题倒把我问住了。

仇国平来了兴趣,他借着酒兴,搬着手指,一五一十:“他每天最少接诊二十个病人,以一个病人平均五贴中药计算,每贴算五块钱,二十乘五乘五,就是五百,一个月多少?一万五啊,这是最少的。中药的利润比西药大,就算平均对半,净利润就是七,八千多。他每月工资才三百多,另外一百多的津贴是政府财政给的,你想想,你算算,他就是个财神啊,一个人就养活了整个中药房,你想想,你算算,陈院长会放他走吗?敢处分他吗?”

回想起第一次去门诊请会诊的那天,他确实很忙。但是,如果细细地剖析自己真实的内心,心里多少残存几分不以为然,即使亲自领教过他的学识跟手段。我想,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中医有悠久的传统,在西医进入之前,都是中医在统治医疗。生病之后,惯性使然,我们的老百姓也是首选中医,尤其农村人跟文化层次较低的百姓。也许,也许不过是名气使然而已。我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听说他是全市的十大名医之首,真有那么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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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5:55 | 只看该作者
仇国平两眼放光,脸色通红,像醉未醉,大声问我:“你知道他是怎么进入我们的医院吗?”

我不知道。

仇国平开心地笑了:“你不知道吧,那好,我今天说段书你听听。”

“粉碎‘四人帮’之后,镇江专区为县里派来了新的县委书记,这位书记姓赵,名为民,徐州人,五十多岁,人高马大,办事爽利,喝酒更爽。大概是来本地的第二年正月,忽然诉有腹痛,持续不止。去当时的县医院就诊,全局组织会诊,考虑‘阑尾炎’,‘胆囊炎’,‘结肠炎’,‘肾结石’等几种可能。当时的医疗条件非常差,连B超都没有,无法确诊到底是哪种疾病。外科有人提议剖腹探查,但书记的家人不同意,因为书记的心脏不好,怕麻醉意外。内科建议先用消炎药物控制病情,减轻痛苦。三天过去了,还是腹痛不止。局长建议转院到镇江,书记说了,如果转到上级医院,一旦确诊是某个简单的疾病,只怕上级医生会笑话我们,我这做书记的脸面无光啊。束手无策的时候,中医院有人给赵书记出了主意,到县里祖传的储家诊所去请储医生来看看。赵书记同意了,请来的正是储伯达。”

“储伯达请来的时候,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中式对襟蓝布褂子,布鞋布袜,走路一步一摆,讲话的语速也比常人慢一拍。有人说不对啊,储医生应该有六十多岁啦,储伯达说了,那是我父亲,年事已高,只在家坐诊,不再出诊。有人征询赵书记的意见,赵书记认真地上下打量过之后说:行,就他了。后来,在整个事情结束以后的答谢宴会上,赵书记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赵书记说:看储伯达第一眼,我就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常常听长辈讲故事,故事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从前啊……,这储伯达,就像是‘从前’里面走出来的人!”

“从前里面走出来的人!”我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既然赵书记同意了,储伯达就开始诊病了,先是望闻问切,还学着西医一样按压了腹部,并且仔细看闻了赵书记早晨的第一次大小便,等这一切过程完成之后,就有结论了:胆石症。然后他问赵书记,是想早点好呢,还是晚点好。赵书记奇怪了,当然想早点好啊。储伯达说了,想早点好的话,要吃点苦头。赵书记不明白,储伯达解释说,就是用药上量会偏大,反应会很大。赵书记忍痛拍拍自己胖胖的腹部,对储伯达说:干他球!”

“储伯达先开药方,一共三贴,药材种类确实不少,有先煎,有后下,都是储伯达亲自煎的药,这是口服的;同时,给赵书记针灸,燃艾的那种,布满了全身,听他说是沿着足什么脾经分布的;另外,还在赵书记的腹部外敷了他自家的膏药,真真是三管齐下啊。第一天药物下去,赵书记痛得更凶了,辗转不能平伏,一点没有进食,脸色灰黄。家人开始有疑问了,储伯达说,反应越重,效果越好。第二天下午,赵书记说,痛都集中到一点了,在右下腹了。到第三天,赵书记的脸开始有亮色了,说话有中气了,想喝稀饭了。储伯达对他说,你今天的大便,要在便盆里,家人不解,他也不解释。等到下午两点左右,赵书记忽然大解,家人遵照吩咐拿来便盆,一阵稀溏之声,夹杂着‘的笃’声音,一旁的储伯达说,好了,下来了。等赵书记大解完毕,储伯达吩咐他的家人,去卫生间把便盆里的大便用水稀释了,慢慢倒掉,注意最后的残留。果然,在筛选了一刻钟之后,便盆里剩下了四,五粒黄豆大小的石头,储伯达指着它们对赵书记说:就是它们惹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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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6:29 | 只看该作者
“后来呢?”就是一个探案故事,我真是听入迷了。

后来的事情毋须多言了,赵书记发话,储伯达正式成为人民医院的一员,并且成立了当时的中医科,成员有她的爱人阚菊花,还有现在的张志高。在进入医院之前,储伯达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他要穿中式对襟长褂,不穿医院统一的工作服。第二,他要到省人民医院进修一年西医内科。

“啊!他学过西医?”

仇国平点点头,我也像明白了什么。

同年的金秋,应上级卫生部门要求,县人民医院开始创建二级甲等医院。医院出于效益的考虑,把中医科,针灸科,理疗科合并成一个科室,依然叫中医科,任储伯达做主任,并为他添了一名徒弟,是刚刚毕业于医科大学中西医结合专业的本科生,名字叫高强。据传闻,储伯达开始坚决不肯,后来因为小儿子储至良毕业分配,分到了医院外科,由大外科主任亲自提携授艺,储伯达才勉强首肯了整个事情。

为了宣传跟等级医院的需要,医院准备每月出一期医讯,因为我喜欢文字,也因为总负责的是仇国平,我被委任以总编辑,每个科室有一名通讯员,每月要写一到两篇稿子。储至良是外科的通讯员,我们年纪相差不大,一来二去,很快就熟悉了,成为了同事兼好友。印象奇怪的是,只要一谈到他父亲,储至良就会偏离这个话题,不止一次。

是年的年底,雪下得很大,想彻底漂白被世俗秽染的世界一样,无休止地下着,天地同色纯白纯真,心为境融。那一晚,我在科室值班,把最后一期的医讯编好,看着题头的1995,想起很快就是1996年了,我虚岁该三十了,不禁感慨。闭上眼,寒冷紧附着上眼睑传入眼球,再传入脑髓,不觉一凛。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储至良。

储至良满脸无神,一屁股坐我对面,似乎在措辞,讲话乏了力道:“于医生啊,想要请你帮我一个忙了。”

我问:“什么事情啊,说。”

储至良看看四周,凑近我,低声说道:“我爸爸已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

“啊!”我大声惊呼,立刻又压低嗓子,“去哪里啦?”

储至良起身:“你跟我来。”

我看看窗外的大雪,有些莫名,见储至良已经出了办公室的大门,下意识地跟着他向外走去。一路“嘁哩喀喳”踩雪,忽左忽右拐弯,不经意间来到了医院最西北的角落,能看见一座很高的房子,从墙面看是旧宅,有一条小巷子深入进去,能闻到混杂的苦香,来到一扇高高大大木门前,带着铜环的那种。储至良敲门:“爸爸,于医生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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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7:24 | 只看该作者
门一用力就开了,扑面的是刺鼻的酒气,夹杂着各种草药的气味,令人作泛。这是医院的中药仓库,四处堆满着各类草药,有筐,有箱,有桶,有捆,还有保险柜。只在东南角落里,留有一席空地,有一张凌乱的床,床顶吊着一盏昏暗的黄灯,床上坐着储伯达,他身周以及床下摆满了酒瓶,“二锅头”的那种小扁瓶。再看储伯达,从来没有的脏糟过,全身上下的衣着表情都是。看到是我来了,勉强转脸看看我,苦叹一声:“做什么惊动于医生啊,又不是什么光漂的事情。”

我强忍着作呕,走过去坐在他床上,手不知觉摸到了垫被跟盖被,削薄,不觉高声说道:“储医生啊,你就这样过夜啊,冻坏了怎么办?”

储伯达眼泪居然含在了眼睛里:“冻死了拉到,省得坏了名声。”

我转头问一直站着的储至良:“到底怎样回事情啊。”

储至良看看父亲,看看我,对我说:“你问他。”

储伯达喝口酒,对儿子说道;“既然你惊动了于医生,我问你,你觉得你妈妈应该那样做吗?”

储至良也面露不满:“就是妈妈不对,你也不能打妈妈啊。”

我心里一紧,预感定非小事,一时不语。

储伯达痛骂一声:“脸都丢光了。”忽然伏倒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费了很大心力劝停储伯达的大哭之后,父子俩才相互补充着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事情本身很简单,调动到中医院的阚菊花,跟中医院的制剂室合作,搞了一个止咳的合剂,借用了储家的名头,叫做“储氏止咳液”,分装成一百毫升的小瓶,卖给病人,效益很好,阚菊花提成。等储伯达知道,已经半年了,夫妻俩人大吵了一架,相互不服。储伯达的道理还是那套,要辨证施治,不能害人。阚菊花的道理是,儿子要结婚,家里需要钱,明明有生财的路,且光明正大,为什么那么死犟呢。

储伯达是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动手打的阚菊花,然后就离家,吃住在医院,一直没回家。

在纷飞的大雪中,我同储至良回往科室,在路上,我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开口了:“听说,你妈妈是你爸爸的学生?”

储至良悄声地回答:“是我爷爷带的徒弟,包办婚姻。”

储伯达的回家是名正言顺的,储至良元旦结婚。夫妻俩穿一身新衣,被主持婚礼的人戴上彩幅,一书“视而不见”,一书“父子同乐”,媳妇是“一心为公”,储至良最有意思,上书“公而忘私”。我想起储伯达回家的传言,是因为阚菊花写下不为例的保证书。不管了,现场那么热闹,我随着医院的职工一起涌上前,开心地捉弄他们父子。储伯达被迫挎上灰铲,一手锣一手棒,被我们推拥着沿酒席绕圈,边走边敲,一敲一声:“我是扒灰公。”

哐!

“我是扒灰公!”声音越发洪亮了。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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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8:13 | 只看该作者
春天总是一个让人心花灿烂的季节,因为是熬过漫长的严冬久盼而来的。我被春天带着,被工作带着,被三十岁带着,一如既往,不卑不亢。是个周一,刚刚上班,就有人找我。我看着他面熟,尤其是他的嘴右上唇有一条瘢痕一直上沿到鼻孔,让我记忆翻腾,终于想起来了:“你是豁嘴,谢金荣。”

他过来猛拍我的肩膀,大笑着说:“你个大头,记性真好。”

看豁嘴穿着,就知道他是先富起来的人。一问果然,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跑船,目前自己买了两只大船跑运输。他来找我,是想找储神医看病。我答应了,查房之后,带着他到门诊去看储伯达。

储伯达的门诊里,依然人头憧憧,来到门口,香气不显,酒味刺鼻,久闻之后,倒也撩人。等排队的病人慢慢散去之后,我看到,储伯达依然是一身对襟的中衫,脸色也依然和善,左手燃着烟,右手正伸向抽屉,掏出一瓶“二锅头”,滋滋地啜了一口,再放进抽屉,关好,才对我说:“于医生,找我有事体啊?”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精干的年轻人,看模样大概比我小三,四岁,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于医生,我认识你,我是高强。”

谢金荣开始说病史。

两年前的秋天开始,少腹间断性的隐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并发症状。开始并未注意,但每次房事之后,疼痛会加重。先是在本地医院就诊,都没有明确诊断,因为无法查到疼痛的病因。然后是到地级医院求诊,依然不得究底,疼痛依然持续存在,依然是房事后加重,吓得豁嘴连性生活都不敢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人过的日子。先后去过上海,南京等大医院,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实在没办法了,想起找中医看看。

储伯达并不着急,他伸手到抽屉里去拿酒,送到嘴边,滋滋地啜一口,放酒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抽屉里,码着数瓶“二锅头”,整整齐齐。关好抽屉,他问高强:“《万病回春》里怎么说的腹痛?”

高强回答:“不大记得了。”

储伯达慢慢说道:“寒、热、食、血、湿、痰、虫、虚、实。”

不待高强说话,储伯达开始背书了:“关于腹痛,《症因脉治》说:痛在胃之下,脐之四旁,毛际之上,名曰腹痛。《医宗必读》说:腹痛分为三部,脐以上痛者,为太阴脾;当脐而痛者,为少阴肾;少腹痛者,为厥阴肝及冲脉、大小肠。《医学举要》说:腹痛一证,分无形、有形。大抵在脏者,以肝脾肾为主;在腑者,以肠胃为主。《景岳全书》说:痛有虚实,……但当察其可按者为虚,拒按者为实;久痛者多虚,暴痛者多实;得食稍可者为虚,胀满畏食者为实;痛徐而缓、莫得其处者多虚,痛剧而坚,一定不移者为实;痛在肠脏中,有物有滞者多实,痛在腔胁经络为实,不干中脏而牵连腰背,无胀无滞多虚。”

我们都被储伯达流利的背诵跟抑扬顿挫的节奏震住了。

储伯达看看我们,忽然对我笑笑:“于医生啊,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不赞成中西医结合呢,记得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储伯达这回大大方方地拉开抽屉,拿起一瓶酒,滋滋地啜了数口,才满意地舒畅着呼吸,对我说:“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形象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有个比方,还不是最恰当的,譬如爬山吧,中医相当于一步一步从台阶爬上去的,沿途的每个风景,细节,以及身在其中的人物,都是你亲自体验的,经验的取得是第一手的。西医相当于坐的缆车,沿途的风景跟细节,导游图上已经都做过说明,你只要看到之后,记在心里,细节,人物,以及倾注的情感,都不充分,是被动的,这样的经验来自书本,来自他人,是第二手。虽然最后都是一样的到达山顶,可是啊,这过程不一样,根本就是两条道路,怎么能结合呢?”

储伯达说完,自己也摇头:“还不准确,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来,先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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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13:18:46 | 只看该作者
望闻问切之后,储伯达摇摇头,对我们说:“于医生啊,你这个同学的病,生得有点意思。”

我不解。

储伯达说了:“高强,你来切切他的脉。”

高强三指寸关尺按下,稍做思考,对储伯达说:“数而弦。”

储伯达反问:“脉数而弦者,当如何?”

高强回答:“脉数而弦者,当下其寒,可温之,”

储伯达继续:“若绵绵痛而无增减者,寒也。喜寒者多实,喜热者多虚。至于治疗么,无非是,外邪者散之,内积者逐之,寒者温之,热者清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泄则调之,闭则通之,血则消之,气则顺之,虫则追之,积则消之。他么,就是你刚才的话,温之。”

储伯达说到这里,忽然由踱步改立定,是要对我说话:“对了,对了,就是刚才的意思,你看啊,中医的治疗,目的不是对抗,是和,是一元调和,而西医的治疗,在于对抗,什么抗生素,抗病毒药物,抗肿瘤药物,都离不开一个抗,是二元对立,这也是中西医不能结合的主要症结所在。”

储伯达说完这番话,摇摇头,跟谢金荣小声说了几句,等他点头答应之后,储伯达落座,拉开抽屉,拿出酒瓶,美美地啜一口,长舒声息,对谢金荣说:“你的治疗很简单,”高强立刻拿过处方,握笔准备记录药方,储伯达摇摇手,“这个病不要药物,你到街上,买两斤粗盐,记住啊,是粗盐,买回来之后,每晚睡前,在铁锅里炒热,再用棉布包起来,在自己的肚皮上,沿脐周按摩,当心温度,不要烫破皮肤,但要有热感,每晚一刻钟到半小时,坚持两个礼拜,懂了嘛?”

我跟谢金荣肯定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谢金荣反应比我还快,立刻回答:“懂了懂了,”又对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下就来。”说完就疾步出了大门,

高强毕竟是学过中医的,他想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一点:“咸能入血,咸能归肾,咸能补骨,又因为盐性寒,所以炒热,是不是这样?”

储伯达慢慢地点点头,又自顾自地说话了:“不说远的,就说这个病人,病人病人,西医看到的是病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病;中医呢,看到的是人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人本身能够起哪些作用,怎么结合呢?这是最大的区别。”

我忽然插嘴说话了:“储医师啊,这正是需要结合的原因啊,两者能够结合,不正好互补吗?”

储伯达没有理睬我,又去咪酒,再是踱步,依旧神采:“于医生啊,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也许我学中医太久了,太理解它,太热爱它,所以并不希望破坏它,不管怎样程度的结合,都是对中医纯洁的破坏。嗯,我宁愿它自己毁灭掉,也不要被结合掉,算是留个全尸吧。”

储伯达说这番话的时候,深沉动情,直接刺中的是我的心,我被他打动了,高强也是,因为我们的沉默一致表示了赞同跟敬意。

正想请教几句,谢金荣急匆匆进来了,手里拿着几条“红塔山”香烟,身后跟着一个人,两手搬着一箱“红星二锅头”。谢金荣有点激动,话说不连贯了:“储医,师,谢谢你,小,小意思,你,收下。”

出了门诊,谢金荣塞了一条“红塔山”给我。一起往回走,我想起来了:“刚才储医师跟你说的什么悄悄话?”

谢金荣脸上泛起红晕,让我不解,回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谢金荣才轻轻开口:“这个储医师真神了,一句话就说对了我发病的原因。”

我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啊?”

谢金荣要俯身过来,我对他说:“你坐正了说,这里没人听到。”

谢金荣磨蹭了半天,告诉我:“储神医问我,你是不是野合过?”

“啊?真的,快说说怎样回事情。”作为男人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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