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美中：志向高峰立 医从绝顶论

南京陈斌

“志向高峰立，医从绝顶论”是著名中医学家、临床家、教育家岳美中先生书赠友人的诗句，也是他本人治学为医的追求与写照。今年是岳美中先生去世40周年，剪辑其医事数则，以为云天之祭。

“未可玄渺视中医”

​兴废之际上万言书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确定了团结中西医的卫生工作方针，但由于“废止中医”思想回潮，中医药事业发展受到严重影响。对此，岳美中深感忧虑，有“国宝人人肯自牺”“风簸长沙路愈迷”等诗句，表达忧愤心情。“东亚文明益人类，未可玄渺视中医”，1951年，岳美中到卫生部呈请开办唐山中医学校，途中所作的这首诗表达了他对中医的深厚感情。

1953年，在唐山市领导支持下，岳美中在北戴河闭门谢客，起草近三万言的《如何整理和发扬中医的意见》和两个附件——《整理中国医药的初步方案》《中国医学简史》，合计近五万言。

意见书系统阐述中医学的内涵、特点、价值，强调“科学的原理，向来都是由实践、由经验来考验的”，中医学是“经过四千余年历史的考验、经过千百万人的实践检查出来的真理”，从中医的生理病理、诊断、治疗、方剂、药物、针灸等六个方面，阐述中医的学术特点，批判认为中医玄虚、空洞、不科学以及废医存药等观点；强调“我们对待祖国的文化遗产，要有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热爱它，不轻视它”；批评一些“毫无民族气节的人，竟欲将中国医学彻底废除”“医药科学家只看现象，很少有人研究中国古典医学，武断地认为中医不科学”等观点。

鉴于中医学的博大复杂，岳美中认为当时用现代科学的学术观点对中医“作总结的评价，尚非其时”。他提出对中医学，要“在它完整的体系下予以估价”，“不应断章取义，用五马分尸的办法，枝枝节节地去整理，破坏它整体的机质”；“应先将中医学术整个地、全盘地接受下来”，再从点滴的工夫入手，以客观态度，扫除成见，很缜密地穷研其理，实证其用，久久方能有所贯通，认识其整个体系，“才不致丧失其本来面目”。针对现状和问题，意见书提出卫生部设中医药管理局、成立中医研究院、举办中医学院和建设实验医院、成立中医图书馆等具体建议。

意见书起草完成后，岳美中与著名中医李振三（李鼎铭先生长子）共同研究修改，报送党中央、政务院。“只惧中医将废墜，公车又上万言书。”七十多年后重读这份意见书，仍然可以感受到，在中医事业兴衰存废的关键时刻，中医界有识之士的历史责任感和担当精神，感受到前辈中医学家的深厚学养与谋深虑远的睿识卓见。

南京陈斌

“二竖三彭灭得无”

​研究攻关治疗传染病

岳美中从1954年开始，先后担任中医研究院筹备处医务主任、内外科研究所内科副主任、西苑医院内科主任，主持并参与肾病、传染病等内科病的治疗研究。

建院伊始，岳美中就连续参加传染病的治疗研究。1956年3月，受卫生部委派，赴辽宁考察麻风病治疗，近一个月时间，在松树麻风病医院听取介绍，座谈讨论，为医生和病人讲课，总结经验提出建议，写出《辽宁省麻风病院中医治疗麻风病的考察报告》。此后，又利用三年多的业余时间，完成一部三十余万字的《中国麻风病学》著作。

1956至1958年，岳美中连续三年参加北京、辽宁地区流行性乙型脑炎治疗。1956年，他先是在北京参加治疗流行性乙型脑炎的会诊、病历讨论和有关会议。在北京市作《治疗大脑炎之体会及对祖国医学之印证》的报告，针对治疗中的问题，他又强调要结合治疗实践深入学习温病学说，提醒辨证与用药需要注意的问题，特别强调防止寒凉药过重或投之过早。9月上旬至10月中旬，他应邀到辽宁指导流行性乙型脑炎治疗。

1957年7月，岳美中到中医研究院传染病组，筹备流行性乙型脑炎治疗工作，先是与蒲辅周先生配合，为参加治疗工作的大夫讲课。随后他率中医研究院专家组进驻地坛传染病院，负责一个中医病区的治疗。在主持治疗中，岳美中既借鉴外地、以往经验，又从北京当年实际情况出发，认为“（19）56年各地脑炎大流行的情形是那样的，今年则不然。据北京一地的观察，有的是暑温挟湿，有的是正暑伤气，有的是寒湿伤中，用大剂清热不能曲当病情，甚至还会造成偏差。”他坚持以温热病学为指导，辨证施治，疗效不断提高。


958年夏秋之交，北京海淀地区流行性乙型脑炎多发。岳美中到中医研究院西苑医院主持治疗，取得收治病人全部治愈、没有后遗症的效果。

1963年开始，岳美中带领中医研究院专家组与解放军302医院合作，开展传染性肝病的研究，直到1968年被迫中止。期间他所创立的治则和方剂，至今仍被沿用。

“二竖三彭灭得无，樽前愧说度辰初。”岳美中在《六十初度》一诗中感叹人间病魔尚多，在学术和事业上都未能令自己满意。可见其律己忧民的情怀。

南京陈斌

“更向新诠见典裁”

​ 以严谨治学态度创新学术

1965年，岳美中先生作《肾炎座谈会》一诗，“已从古学探精义，更向新诠见典裁。”他尊重传统，重视实践，集数十年临床经验，引用新的理论方法和知识元素，深入阐释中医辨证论治思想，纠正临床实践中泛化辨证论治和单纯追求特效方的倾向，提出病证结合、专方专药与辨证论治相结合的诊疗模式，对提高中医诊疗水平和临床疗效有重要指导作用。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岳美中的学术研究在两个方面用力甚多。一是在总结前人使用复合方剂经验基础上，进行方药配伍规律研究。“以药性有无组合力为取舍”，旁搜博采，辑录单味药146种，两味配伍187组，三味和多味配伍87组，成方方解187项，以探索复合方剂的药物组合与配伍规律，发表《方剂配伍的探讨》等一系列文章。复合方剂药物配伍规律是中医药学发展中一个重大课题，岳美中所提问题和所做探索，至今仍有重要意义。二是以日本学者伊藤馨（子德）《伤寒论文字考》为蓝本，考证《伤寒论》文字。历时多年，成果有三个文本。第一个以工楷抄录原书，对有异义的条文加按语补正，字迹工整，条目较多，是一部可观的书稿。第二个是在刊物正式发表的文章，内容只有当时认为成熟的9条。第三个是又经数年反复推敲确定的文章，包括26条补正文字。揣摩三个文本的形成过程，不能不感佩岳美中深厚学术功底与严谨治学作风。

南京陈斌

“五老凋零唯剩我”

​参加“五老会”谋划中医发展

郭子化（1895—1975）是我国中医药事业一位重要领导人，1955年开始先后担任卫生部负责中医工作的部长助理、副部长，为中医药事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为更好地指导和推动中医工作，郭子化邀集岳美中和蒲辅周、秦伯未、宗维新、祈振华五位著名中医定期座谈，讨论中医学术与工作。这种座谈会一般每月一次，每次围绕一个重点问题，各抒己见，讨论交流。根据需要，也请其他有关人员列席。称为“五老座谈会”。

在岳美中诗词、日记中，有两则关于五老座谈会的记载。一则是1975年郭子化先生去世，岳美中所作的一首挽诗：

挽郭子化先生

急景彫年正岁终，难当晚节哭衰翁。

五老凋零唯剩我，十年规划竟无公。

恩过平生感知己，身膺使节愧归功。

屡思请命悭于病，班创科研恐落空。

其时，岳美中正在筹办全国中医研究班（后改为中医研究生班），并参加讨论中西医结合工作十年规划。岳美中本人对诗的颔联有两条注释，其中一条是：“郭老任中医部长时，尝召集蒲辅周、秦伯未、宗维新、祈振华与余，定期讨论学术，名五老会。”

另一则于1966年5月9日的日记中，记述了一次座谈会的情况。原文是：

“5月9日 在昨日，卫生部郭子化副部长召集五老扩大会。地址（北京）中医学院。此次座谈会，主要是讨论中医是不是能治急性病。大家一致认为，中医不仅能治急性病，而且善于治急性病。郭老指示，此后大家要支援中医学院的急性病组，在临床实践中取到成绩后编出讲义，作为全国学院的样板。

座中秦伯未老发言，介绍其师丁甘仁用小青龙汤之目标在新感引动留饮。若无新感只有留饮，则苓桂术甘汤、苓甘五味姜辛夏仁汤证也。所划范围颇清楚，不愧前辈名流。

又介绍治扁桃腺炎（乳蛾）用马勃、射干、山豆根、姜蚕、桔梗、甘草，有表症加牛蒡子、薄荷，重加荆芥。外吹玉钥匙和锡类散，肿甚敷斑蝥膏取泡挑破。

又治湿温法，采用三仁汤与甘露消毒丹，在湿多热少或热多湿少的两种不同情况下消息运用，能取到满意的疗效。秦老又在其师运用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在初起即渗湿于热下，加重渗湿药，若热多则加透表药，更能取到捷效。

又谓现在浅尝之辈，用药试病，只见到有效的一面，见不到副作用一面。其言亦颇中时弊。”

这次座谈会的时间是1966年5月8日，应当是最后一次座谈会。从岳美中的记述中可以看出，郭子化和几位著名中医在当时都非常关注中医治疗急性病问题。大家一致认为中医不仅能治急性病，而且善治急性病，并有推动研究应用的计划与安排。对秦伯未发言内容的记述，则反映出岳美中对丁甘仁、秦伯未两代名家学术观点的肯定与赞赏，也真诚表达出他对前辈与同道的尊重。

南京陈斌

“育人能计百年久”

​开中医研究生教育先河

岳美中是一位爱才如命、高瞻笃行的中医教育家，始终十分重视中医人才的培养。他倾心以赴，乐此不疲，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中医骨干人才，其中不乏名医大家。

1956年，岳美中（左一）与学生陈可冀（左二）、曹履朴（左三）、周霭祥（右一）。

1972年，鉴于中医人才老成凋零、青黄不接的状况，岳美中上书中央领导，提出《请开办高级中医进修班》的建议（正式名为“全国中医研究班”，一年后改为“中医研究生班”）。获得批准后，岳美中以古稀高龄和带病之身，克服重重困难，艰难开展筹备工作。开办之初，印象深刻的有三件事：

一是选定负责教学的副主任。当时院内外有意愿和条件担任这个工作的有几位，其中有的还是与岳美中关系密切的学生。岳美中以事业为重，不计亲疏，推荐笃诚中医、学问扎实、长于教学的方药中。实践证明，在岳美中患病期间和去世以后，方药中长期主持研究生班（部）工作，成绩斐然，为中医研究生教育作出重要贡献。

二是坚持学员入学标准。岳美中在主持第一届研究生招生过程中，对于考生，无论是多年老友的子弟、长期书信问学的学生，还是素昧平生的青年，坚持一视同仁，严格按标准录取。而对以往有过联系而未被录取的考生，则写信、赠诗加以安慰鼓励。其中写给一位考生信中的赠诗：

教育科研势建瓴，开来继往开春霆。

鱼跳常被千波阻，鹏举应需万里经。

器合晚成资大用，丹惟九转孕奇灵。

莫伤名落孙山外，猛进宜乘眉正青。

三是聘请名医讲学。全国中医研究班和研究生班，坚持聘请全国各地名老中医讲学，这也是办学的一大特点。前期应邀讲课的专家很多是岳美中亲自出面邀请。上海著名中医学家姜春华先生讲课前，岳美中与之书信往还，商讨讲课题目；讲课期间，几次到姜春华住处看望交谈，抱恙设家宴款待；讲课后又赠诗致谢：

谢姜春华医师为研究班讲学

公才公望重南天，表率唯尊孰与先。

垂老不辞千里远，披颜恨晚十年前。

清江自足胜常溉，明镜何曾惫久悬。

白露蒹葭思靡极，京门仍盼敞经筵。

“育人能计百年久”，岳美中先生于筚路蓝缕中开创中医研究生教育之功业，必将长存于中医药发展史册。

南京陈斌

“将挟新医药，寰宇翺翔”

​九次赴海外诊疗访问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初，岳美中九次出国，赴日本、苏联、印度尼西亚、朝鲜等国家执行医疗和访问任务。这些国外治疗访问多是周恩来总理亲自安排，对于配合国家外交政策、促进对外关系发展，起到了独特的积极作用；对于扩大我国中医药国际影响、推动中医药对外交流，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1962至1965年，岳美中五次赴印度尼西亚为苏加诺总统治疗肾结石，取得满意疗效。在为苏加诺总统治疗的同时，还诊治了很多印尼重要人士，产生了重大影响。

1964年初，岳美中第三次赴印尼回国后，填有一首《沁园春》词，曾多次书赠友人。

沁园春·一九六四年岁咏

系我中医，哲学宏深，历史悠长。

溯轩岐发轫，规模远大；南阳继轨，成就辉煌。

巨著纷缊，名家络绎，黄卷青囊放宝光。

合观取，克保吾民族，既寿而康。

继承发掘坚强，俾旧术昌明得远扬。

看排云驭气，一飞东岛；乘风鼓翼，三下南洋。

银燕腾空，苏京驻足，雪窟春回展妙方。

宁止此，将挟新医药，寰宇翺翔。

岳美中先生这首词所表达的，是一代名医对中医药与传统文化复兴发展、走向世界的自信与担当，也是对中医药事业未来的期盼与呼唤。

“他们是无愧于历史的”

​病中回顾医学生涯

1978年7月，岳美中在一次讲课后发病，此后一直住院治疗休养。他病情稳定时，接受《人民日报》采访，呼吁落实中医政策；建议加强中医典籍整理出版；召集学生讲授一些临床经验。1980年周凤梧、张奇文、丛林先生来函为《山东中医学院学报》“名老中医之路”专栏约稿，岳美中女儿岳沛芬协助整理成《无恒难以作医生——医学生涯的一些回顾》一文。文章回顾了岳美中习医经历、学术历程，总结介绍治学经验，表达了岳美中对中医事业发展的殷殷切望。文章发表后多家报刊转登，《新华文摘》全文收载，引起较大反响。

文章谈到中医读书与文化修养时，用了一个借喻：“比喻地讲，专一地研讨医学，可以掘出运河；整个文化素养的提高，则有助于酿成江海。养到功深，是可以达到境界上的升华的。”十年后，《中国中医药报》2008年11月26日所载《薪尽火传——从秦伯未对孟河学派的发扬谈中医的传承》一文，说秦伯未先生用过同样的比喻。原文是：“他（秦伯未）还说，要多学文史知识，提高文学修养，漫步学林，如果说单一的研讨医学可以掘出运河，而整个文学修养的提高，则有助于酿成江海。”岳美中和秦伯未都是学养深厚的中医药学大家，有相同见解本属正常，但这两个关于文化修养的比喻，除“文化素养”与“文学修养”个别文字略有差异，从设喻意象到句式组织都几乎相同。我们确定岳美中文章中的这个借喻不是转引，也没有借鉴他人文章或著作。后经与《薪尽火传——从秦伯未对孟河学派的发扬谈中医的传承》一文的作者沟通，对方未能提供此句出自秦伯未的依据，应该是作者记忆或表达之误。因其说被广泛引用，故在此加以说明。

对岳美中这篇文章，邓铁涛给予很高评价。他说：“《名老中医之路》那自传式的文章诚可贵也。诚如岳美中先生所说：‘在祖国医学发展的长河中，每一代中医都有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我们这一代中医是幸福的，毕竟也是坎坷的。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亲见了中医界的同道们，在旧社会的贫苦中自处，与反动派的压迫作抗争，对偏见者的歧视不动摇，在存亡、兴衰的磨难中迎来了国家的解放，为民族保存、继承、丰富了中医学这份珍贵遗产。他们是无愧于历史的。’这就是所有作者的心声。”

杏林童子

学习了，钦佩老一辈中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