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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绍伊考次《汤液经·序》(节选) 医家典籍,向推仲景书为汤液家鼻祖。仲景之前,未有传书,惟皇甫士安《甲乙经·序》云:“伊尹以元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汉张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据士安言,则仲景前尚有任圣创作之《汤液经》。仲景书本为《广汤液论》,乃就《汤液经》而论广之者。《汤液经》初无十数卷,仲景广之为十数卷,故云“论广《汤液》为十数卷”,非全十数卷尽出其手也。兹再即士安语而详之,夫仲景书,既称为论广《汤液》,是其所作,必为本平生经验,就任圣原经,依其篇节,广其未尽;据其义法,著其变通。所论广者,必即以之附于伊经各条之后。必非自为统纪,别立科门,而各自成书。以各自为书,非惟不得云“广”,且亦难见则柯,势又必将全经义法,重为敷说。而仲景书中,从未见称引一语,知是就《汤液经》而广附之者。若然,则《汤液经》全文,则在仲景书中,一字未遗矣。
仲景书读之,触目即见其有显然不同之处。即一以“六经”之名作条论之题首,一以“伤寒”二字作条论之题首。再读之,又得其有显然不同之处。即凡以“六经”名题首者,悉为书中主条;凡以“伤寒”二字题首者,悉属篇中广论,而仲景即自谓其所作为论“伤寒卒病”。于是知以“伤寒”二字题首者,为仲景所广,以“六经”名题首者为任圣之经。标帜分明,不相混窃。孰经孰传,读者自明。于以之士安之言,果不虚妄。
《汤液经》后世无传本,惟班固《汉书·艺文志》载“《汤液经法》三十二卷”,未著撰人姓名,今其书亦不传。然即其名以测其为书,知为汤液经家宪章,《汤液经》而作之者。汤液经家述论之著录者,莫古于此。其书名为《汤液经法》,知《汤液经》原文必悉具书中,无所抉择,于是知东汉时,《汤液经》尚岿然独存。
《汤液经》为方技家言,不通行民间。惟《汤液经》家授受相承,非执业此经者,不能得有其书;医师而异派者,无从得睹其书。汉世岐黄家言最盛,汤液经学最微,以是传者盖寡。尝谓医学之有农尹、岐黄二派,犹道学之有羲孔、黄老二派。岐黄之说,不如农尹之学切实精纯;黄老之言,不及羲孔之道之本末一贯。岐黄学派,秦汉以来,流别甚多,著录亦广,《汉志》所载《五脏六腑痹十二病方》三十卷、《五脏六腑疝十六病方》四十卷、《五脏六腑瘅十二病方》四十卷、《风寒热十六病方》二十六卷、《五脏伤中十一病方》三十一卷、《客疾五脏狂颠病方》十七卷,胥属岐黄家言。知者以汤液家以六经统百病,岐黄家以五脏六腑统百病。而热病客疾,亦皆岐黄家之词。故知凡此诸属,皆岐黄家言也。农尹之学,则稽诸载记,汤液家外无别派,《汤液经法》外无二书,足证此学在当时孤微已极。幸仲景去班氏未远,得执业此经,而为之论广。任圣之经,赖之以弗坠。此其传经之功,实较论广之功,尤为殊重,而绝惠伟,可贵可谢者也!《名医录》云:“仲景受术于同郡张伯祖。”《医说》引《张仲景方论·序》云:“张伯祖,南阳人,性志深简,笃好方术,诊处精审,疗皆十全,为当时所重。同郡张仲景异而师之,因有大誉。”据此,则伯祖实为《汤液经》传经大师。 …… 《广论》之惑已明,再辨叔和撰次。《甲乙经·序》又云:“近世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案今本仲景书卷端即题云:“王叔和撰次。”以士安言解之,所谓“撰次”者,即撰集仲景遗论,以之次入仲景书中是也。若然,则今本仲景书为任圣之《汤液经》、张仲景之《论广》、王叔和之《仲景遗论》,撰三种集合而成。 …… 叔和非惟撰次“三阳三阴篇”已也,即仲景序中“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五句,与“若能寻余所集,则思过半矣”,至“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一节,悉出其撰次。知(智)者以此篇序文,读其前半,韵虽不高而清,调虽不古而雅,非骈非散,的是建安。“夫天布五行”与“省疾问病”二段,则笔调句律,节款声响,均属晋音。试以《伤寒例》中辞句,滴血验之,即知其是一家骨肉。更证以《千金方》序文中引“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至“彼何荣势之云哉”一节,称“张仲景曰”。而绪论中引“天布五行,以运万类”至“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一节,不称“张仲景曰”,即知其语,非出自仲景之口。再以文律格之,“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在文法中为浑说;“撰用《素问九卷》”等五句,在文法中为详举。凡浑说者不详举,详举者不浑说。原文当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为《伤寒卒病论》,合十六卷。”此本辞自足而体且简。若欲详举,则当云:“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卒病论》,合十六卷。”不当浑说后,又详举。且仲景为医中之汤液家,汤液家举书,不举《汤液经》而举《素问》,不数伊尹而数岐黄,何异家乘中不系祖祢而谱牒东邻也!至其下之“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云云,殊不知三部九候乃针灸家脉法,非汤液家脉法。针家刺在全身,势不能不遍体考脉。汤液家重在现证,脉则但候其表里寒热、藏府虚实、荣卫盛衰,以决其治之可汗不可汗,可下不可下而已矣。故诊一部已可定,不必遍体摩挲,以汤液家而用针灸家骂汤液家之语骂人。仲景纵亦精于针灸脉法,何至遽愦眊而矛盾若是?
且《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三阳三阴篇”中无一语道及。《辨脉》、《平脉》之“答曰”、“师曰”类,又非仲景自作。其《伤寒例》一篇,为叔和之作,篇中已有明文。而《伤寒例》即首引《阴阳大论》,篇中之语,亦即悉出此三书。是三书乃叔和撰用之书,非仲景博采之书也。再以叔和撰次者证之:叔和撰次之篇,有《平脉法》一篇,此撰用之书,有《平脉辨证》一种。此撰用之《平脉辨证》,即《平脉法》出处之注脚。《平脉法》既为出于《平脉辨证》,则《平脉辨证》必非仲景所博采。又“三阳三阴篇”中,叔和撰次之可考者,除“问曰”、“答曰”之《辨脉法》类,与“问曰”、“答曰”之《平脉法》类外,无第三类。此撰用之书,除《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三书,为撰用《伤寒例》之书外,亦惟《胎胪药录》、《平脉辨证》二种。《平脉法》之“问曰”、“答曰”类,既为出于《平脉辨证》,则《辨脉法》之“问曰”、“答曰”类,必为出于《胎胪药录》无疑。由是言之,叔和之作伪,实欲自见其所撰用之书。下之二段,为自述其渊源所自而已。惟其如是,今遂得知叔和之学,是岐黄而不是农尹,决非仲景衣钵弟子。 …… 虽然,叔和之学虽非出自仲景,然于仲景书致力颇勤。其生平与仲景《伤寒论》曾撰次三次,遗论、余论,亦撰次两次。其初撰之《伤寒论》载在《脉经》第七卷,遗论、余论载在《脉经》第八、第九两卷。今之《金匮要略》,遗论、余论之再撰本也。今之《伤寒论》,再撰、三撰合刻本也。其再撰本即“诸可不可”八篇是也,三撰本即“三阴三阳篇”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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