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读《伤寒杂病论•序》
跌打丸 2006-5-26
仲景《伤寒杂病论》为中医之经典,但原书不传,王叔和“搜採仲景旧论”而作《伤寒论》。可见王叔和之时已不能见到全本,那么原书面貌到底如何呢?今从其序言入手,反推原书概貌,以期不负医圣之旨。
自序首谈世风,次谈作书之经过,末谈医之难精及当时的医疗环境,抨击庸医。行文中暗含悲天怜人之心。或有人怀疑此序非仲景所作,但古人云“伪书不伪言,虽伪亦实”。通过序言来探讨原书的大体结构是非常有价值的[1]。
“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末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可见当时流行伤寒这种疾病,生灵涂炭,仲景感时而做书,原书的重点必在伤寒病上,是救急救命之书。
“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素问》、《难经》主要讲理论,极少谈及方药,可推测原书的理论主要来源于《素问》、《难经》、《阴阳大论》,药来自《胎胪药录》。既然是撰用这几本书,那么在原文中当有所体现,从现今的通行本来看,完全看不出《伤寒论》与《素问》、《难经》在大的体系上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从而可知这部分内容亡佚了。从《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来看,其中引述了六气主客、六淫致病等《内经》中的相关内容,此中可窥见“撰用”之一斑。
《伤寒杂病论》与《汤液经法》的关系 皇甫谧在《甲乙经•序》中写道“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近代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皆可施用。”皇甫谧和王叔和跟仲景生活的年代比较接近,其言可信。从中可知仲景主要参考了《汤液经法》。另外有本流落民间的敦煌医书《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其自称为《汤液经法》的节选本,摘录了五脏大小补泻方,以及治疗外感的二旦、六神汤,这些内容与《伤寒杂病论》之间有很深的渊源,其中还讲到“弘景曰:外感天行,经方之治,有二旦、六神大小等汤。昔南阳张机,依此诸方,撰为《伤寒论》一部,疗治明悉,后学咸尊奉之……张机撰《伤寒论》,避道家之称,故其方皆非正名也,但以某药名之,以推主为识耳。”比如《伤寒论》中有青龙汤、白虎汤、玄武汤,但是缺朱雀汤,四神是一个体系,真的是没有朱雀汤或是亡佚了?在《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中载有大小朱鸟汤,跟《伤寒论》中的黄连阿胶汤非常相似,可见仲景的确是参考了《汤液经法》中的方证,也应证了皇甫谧的观点。
但其中有两个问题,一,仲景为什么在参考《汤液经法》中的方证时更换了方名?中国中医科学院文献研究所的王淑民对这一问题有深入的研究,其认为可能原因有二:1,以药名代方名已流行;2,与黄金军起义失败有关,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接受黄金军起义的教训,对道教实行制约政策,仲景是位具有道家思想的医家,为了避嫌,故在引述《汤液经法》时,更换方名[2]。
二,既然仲景主要参考了《汤液经法》,但是《伤寒杂病论》中却为何未提及《汤液经法》呢?我推测《汤液经法》在当时是秘传而不显的,因为:1,从王叔和的著作中也找不到《汤液经法》的蛛丝马迹;2,皇甫谧提到《伤寒杂病论》与《汤液经法》的关系,但也也没有直接的证据,皇甫谧也没有引述过《汤液经法》;3,后世一直没有《汤液经法》在世面上流行。这些均说明《汤液经法》是秘而不传的。作为《汤液经法》传人的仲景,在横夭莫救的那个年代,被推到了历史浪潮的前沿,其怀揣济世救人之秘书,不传之于世,则有愧圣人济世救人之旨,传之则有负秘传之责,所以仲景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广《汤液经法》为《伤寒杂病论》,但是不提引用了什么方书,仅以 “博采众方”而一笔代过,把所引方剂的方名也改了,让人看不出一点痕迹。在《汤液经法》流传的过程中,其中的内容也在不断地被泄漏,比如白虎汤、大/小青龙汤、玄武汤既是其中泄漏出的一部分,可能这些方子在当时已经很流行,大家习以为常,所以仲景不必变更其名。
“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序中所列有关方药的书只有《胎胪药录》,且《胎胪药录》名为药录,应该名如其书,多谈药,少谈方。而此处言“博采众方”,可见仲景参考了很多书,但没有列出来,这点非常重要,这也是前人研读伤寒杂病论•序》时所忽略之处,此处没有列出《汤液经法》,因此不能根据自序而判定“仲景论广伊尹《汤液》”的真伪。尤其是在《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浮现出水面的今天,很多人都因为自序中没有列出《汤液经法》而认为此序是伪序,可以这么说序中根本就没有列出方书,那么不列出《汤液经法》也就不值得奇怪了。从“众方”两字也可推断出,书中的方子可能源自数个体系。现代一些医家因为《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的出现,以及《甲乙经•序》而认为《伤寒杂病论》主要是根据《汤液经法》而成;根据从后世通行本中看不出《内经》与《伤寒杂病论》的密切关系而认为《伤寒杂病论》与《内经》风马牛不相及,为两个体系,因此用《内经》来解释仲景之学的医家也被骂得狗血喷头。因此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伤寒杂病论•序》提到的“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是后人伪作。我认为这点很值得商榷,这其实与现代方证相对论的流行有很大的关系,只注重方证,而不重医理。《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源自《汤液经法》,其中五脏大小补泻方的组方原则与《素问•脏气法时论》相差无几,这又作何解释呢?轻易否定《伤寒杂病论》与《内经》的关系如蚍蜉撼大树,是非常不切实际的,仲景除了“博采众方” 外,还“勤求古训”,“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可按互文理解,并不是单指《汤液经法》, 因为《汤液经法》顾名思义主要是讲汤方,其中对于针灸和医理是不会很详尽的。但是《伤寒论》中多处提到针灸治病,这些都不是《汤液经法》所能涵盖的。那么求的是什么古训呢?参考《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中所引述的《内经》的相关内容,以及《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中所引用的《内经》原文,可以推测 “古训”主要是指《素问》、《九卷》、《八十一难》。《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和《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的出现也反证了《伤寒杂病论•序》的真实性。
“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既然敢如此说话,可知原书要么覆盖的疾病谱很广,要么理论完备,否则何敢如此夸口。后世将《伤寒杂病论》分为《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将其中所覆盖的病种与《巢氏诸病源候论》相比,可知《伤寒杂病论》所涉及的病种是非常少的;而且从《伤寒杂病论》产生的历史背景来看,本书也主要是针对伤寒病而写,不可能在病种上面面俱到。那么要达到“见病知源”的效果,原书中必然包含了比较完备的理论体系,而《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是其理论之渊薮,可见原书中必然会阐述《内经》中的基本理论,如外感和内伤如何致病,运气学等。但从现代通行本来看:《伤寒论》按六经分类,书中连六经名实为何都没有说明,后人连六经为何,都争论不休,连书都看不懂,又如何能见病知源!《金匮要略》中所记载当为当时的常见杂病,论述断断续续,但从其中的某些条文可以看出原书是很有体系的,能够提纲挈领。比如妇人产后病脉证治第二十一“问曰:新产妇人有三病,一者病痓,二者病郁冒,三者大便难,何谓也?师曰: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故令病痓;亡血复汗,寒多,故令郁冒;亡津液,胃燥,故大便难。”从中可反观原书的体系,必然是完备的,提纲挈领的,明晰的。
“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有吹嘘之嫌,但是如果一个通达医道的人写一本书,以《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为理,以《汤液经法》为方,那么他说出那样的话,也不为夸大。《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载有“陶云……汉晋以还,诸名医辈,张机、卫汜[汛]、华元化、吴普、皇甫玄晏、支法师、葛稚川、范将军等,皆当代名贤,咸师式此《汤液经法》,愍救疾苦,造福含灵。其间增减,虽各擅其异,或致新效,似乱旧经,而其旨趣,仍方圆之于规矩也。”
“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从这段中所列的医家,可反推出仲景参考过哪些书籍,神农——《神农本草经》;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内经》;扁鹊——《八十一难》。
“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从这段可看出仲景是尊经派,其书是“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之作。《伤寒杂病论》与内、难等经典密切相关,庸人一见《伤寒论》的六经与《素问》乍一看不一样就否认二者的关系,这种观点是很没有根据的,尤其是以这样的观点去教学生,更是罪过。
“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这段话是感慨当时的庸医只知道用几个祖传秘方,诊病全靠问诊。反推仲景是个正宗的中医,重视色脉之诊,这句话也是仲景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的一个体现,原书中必然包含了正确的四诊知识。现在的通行本于脉诊、问诊详细,而望诊阙如。既然序言中提到了望诊,可知在原书中必然包含了望诊的知识,只是亡佚了。这些知识很可能就出自《内经》。由于这么多庸医的存在,误诊误治的病人不少,所以《伤寒杂病论》中还写了大部分救误治的条文。
“余宿尚方术”——在《甲乙经•序》中列了华佗和张仲景的逸事“华佗奇方异治,施世者多,亦不能尽记其本末。若知直祭酒刘季琰,病发于畏恶,治之而瘥。云后九年,季琰病应发,发当有感,仍本于畏恶,病动必死,终如其言。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勿服。居三日,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诊,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信。后二十年果眉落,后—百八十七日而死,终如其言。此二事虽扁鹊、仓公无以加也。”能够如此推断病情,其理在方术,孙思邈《大医习业》“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与此暗合。这与《内经》中的运气学思想也可能有密切关系,从《打开中医之门》的作者李杨波的事迹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综上所述,从《伤寒杂病论•自序》中我们可以看出原书的大体内容为:
勤求古训——以《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为理论基础;博采众方——以《汤液经法》为主要方证,同时博览诸方;
见病知源——疾病谱以伤寒病为主,同时兼论当时的常见病,并且系统阐述外感内伤致病机理。
仲景的重大贡献是保存了《汤液经法》的大部分内容,将古典理论与方剂结合起来,从而使后学有路可循,可惜的是《伤寒杂病论》中有关系统阐述外感内伤致病机理的原文亡佚,从而使后人泥于六经的圈圈,而不能“见病知源”。《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的出世,让我们看到了《伤寒杂病论》的模样,至于仲景所思求之经旨,所求之古训,尚待我们进一步的研究。
参考文献
1.廖厚泽.主编 伤寒金匮汇证诠解.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1996,9-12.
2.王淑民.主编 敦煌石窟秘藏医方.北京:北京医科大学中国协和医科大学联合出版社,1999,247-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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