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梁衡(四) :文学苦旅 上下求索
缩写:成青华 董岩
梁衡是我国著名散文作家、新闻理论家,他历任《光明日报》记者、中国记者协会常务理事、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等职,现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多年来,梁衡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从事散文创作和文学理论、新闻理论研究,笔耕不辍,硕果累累。近日,他的谈心录《倾听梁衡:在新闻、文学与政治之间》一书由新华出版社推出,书中全面回顾其成长历程以及为文、为学得失。这里我们刊出成青华、董岩缩写的全书主要章节的梗概——
1、首开先河打破杨朔模式
当年韩愈改造文风,“文起八代之衰”, 给魏晋以后颓废的中国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梁衡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指出,由于历史原因,在文学创作中存在着一种虚假,就像平常人在马路上走台步、生活中说话用京剧对白一样,艺术已经失去了真实,文学本身将被虚假所毁灭——
这一时期梁衡在散文理论研究方面做的工作,主要是对杨朔散文模式的批评及对散文写作规律的探讨。时间大约在1981年到1987年。梁衡关于这方面的论文先后共发表了七篇。第一篇《关于山水散文的两点意见》发表在1981年5月的《汾水》杂志上。文章说:“长时间以来有一种流弊,山水文字总要贴上一点政治”,这篇文章直接提到杨朔的名字,并举了他的《香山红叶》和《泰山极顶》为例,这是最早公开对杨朔散文提出批评的一篇文章。1982年发表于《光明日报》的《当前散文创作的几个问题》又指出:“这种‘物——人——理’的三段式结构几乎成了一种新八股。”但回避了杨朔的名字,主要是考虑到《光明日报》影响较大和对杨朔的尊重。梁衡说,当时在全国大报提出这个问题还是有点怯生生的,因为我们知道杨朔同志是文革初期就被迫害而死,他的作品确实影响了一代人。从感情上这个弯不能转得太急。
梁衡从理性上探究了流行模式的弊端与缺陷, 首先在评论界提出对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杨朔散文的批评,提倡山水散文的真实美和自然美。他是在认真剖析了杨朔模式的特点、缺陷、危害及产生原因并从哲学高度认识了形式规律之后,才坚决抛弃它而走新路的.梁衡说,杨朔模式的最根本缺陷在于“假”,但这种“假”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是不容易突破的:
“就本质来说,他的作品专写好的片断,好的表象,去诱导人们寻找一个简单的政治答案,沉醉于美妙的理想。……而且影响到后来的散文创作题材越来越窄,专写美好的一面,写美景,抒豪情(少真情),而不写矛盾。……这种反映生活的虚幻性、象征性,是杨朔模式长期在散文界套用而得不到突破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突破必定是要待到人们对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各种“左”的观念都有了一个彻底的认识和清算后,在文学改革的浪潮已席卷了其他文学领地之后,才可能冲击到这块地盘。”
2、真情触摸自然脉搏
从学习模仿到批判摒弃杨朔模式,开创自己的新山水散文,梁衡一直身体力行地探索前行:
“我觉得山水应该有她自己的内在的美,杨朔的散文反映了我们那个时期‘突出政治’的特殊性,把文学都扭曲了。当时我们读的时候很激动,但回过头来看是在说假话,贴政治尾巴。当时‘文革’刚结束,刚渡过那个特殊时期,文学领域也在清算左的东西,我就想用我的散文创作来改变这种状况。我觉得山水创作应该用一种真正的写法来挖掘其自身的美或者说是一种复兴。于是就开始创作了。评论界说我的山水散文的代表作是《晋祠》,其实最早发表的不是‘晋祠’,是《恒山悬空寺》,第二篇才是《晋祠》,1982年4月发表于《光明日报》,就这样一直写到1996年。”
1978年以后梁衡的《恒山悬空寺》、《娘子关上看飞泉》、《秋思》等散文相继发表。1982年创作了《晋祠》,并在当年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一自使用至今。稍后一些时候还有《冬日香山》(1988)、《泰山》、(1990)、《草原八月末》(1992)、《永远的桂林》(1995)、《天星桥》(1996)等篇。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是山水旅游散文,在他笔下草木有灵,山石含韵,获得评论界的普遍赞誉。其中《晋祠》一文被认为是代表作。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从散文中,能明显地感受到梁衡明朗的人生态度、对美好事物的不倦追求以及对生活永远保持清醒的热情。而这些真实自然的情感中又分明流淌着他用心发现和捕捉到的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梁衡以《晋祠》为例,讲了他对美的层次的发现:
“但我看晋祠,它的美与一般的山水却有不同。是一种既有自然的又有社会和艺术的综合之美。这个发现是逐渐的。我童年便常来晋祠游玩,它的自然之美对我熏陶极深,清清的水,郁郁的树,还有那座秀丽的山。 ‘春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入秋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都情悦神爽’,……这是晋祠的迷人之处,也是首先不可不告诉读者的……除大自然留下的景物外,更重要的还有祖先留下的文物。有很深很浓的社会美和艺术美。特别是古建三绝:圣母殿、木雕龙、鱼沼飞梁。……都体现了古代人的智慧,揭示了当时的社会形态,有自然之外的社会内容。这种包含社会和艺术内容的美的发现,只靠一般观赏是不行的,它还要靠读书、看画、听歌,要有文史知识和艺术修养方面的积累。所以对我来说,那自然之美是幼时在自然的熏陶下所接受,而这社会艺术之美是以后随着阅历的增加才逐渐感知的。这时我对晋祠不但看见了它,而且还理解了它。如果山水风物是它的外美,那么这些文化就是它的内秀。这是要告诉读者的第二个方面,是更深的一层。”
在梁衡笔下,自然景观的描绘可谓曲尽其妙,但他所更加呕心沥血地致力的,却决不仅仅是一种表层美的铺陈与渲染,而是一种更深入腠里的求索和洞察,徜徉于山水之间的梁衡,时刻从自然中体味真理,因此他的散文越来越偏重理性,思辩性越来越强,即使是山水散文也有思辩的色彩。因此总有真知灼见闪烁在他的散文中,俯拾皆是:
“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的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
——《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所以春华灼灼,难免林小姐葬花之悲;秋色似火,亦有欧阳修夜读之凉。其实顺着自然之理,倒应是另一种感慨。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春景给人的是勃发的踊跃之情,是幻想,是憧憬,是出航时的眺望;天高云淡,万山红遍,秋色给人的是深沉的思索,是收获,是胜利,是到达彼岸后的欢乐。 ”
——《秋思》
“黄河博大宽厚,柔中有刚;挟而不服,压而不弯;不平则呼,遇强则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正像一个人,经了许多磨难便有了自己的个性;黄河被两岸的山,地下的石逼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也就铸成了自己伟大的性格。这伟大只在冲过壶口的一刹那才闪现出来被我们所看见。”
——《壶口瀑布》
3、重归理性
从首倡摆脱僵化政治,到重新回归理性政治,乃至追求人格哲理,是梁衡政治散文创作的大致历程。多年来,一直在以明确的目的性指导自己在散文创作中探索着,他直言自己当时写政治散文的背景与初衷:
“‘左’的山水文风已经渐渐隐退,政治题材却常被回避,而写小情小景,写隐私的倾向又在文坛悄悄走红。难道散文写政治就必定空泛而没有人看吗?我又想通过自己的实践(其实是实验)来回答这个问题。特别是当我重新审视历史人物、党史人物之后,发现自己过去是那样的少不更事,眼前竟还有如此丰富的矿藏在等着我们去挖掘和熔炼。当然这里还有一道难题,就是怎么把政治和哲理转化为文学的美丽。这就是近几年来,我在《觅渡,觅渡,渡何处?》、《红毛线,蓝毛线》、《特利尔的幽灵》、《大无大有周恩来》等中所努力要寻求的东西。渐渐我循着另一条传统的路进入政治散文的创作领域。”
梁衡的政治人物散文是从写瞿秋白开始的,从表现山水美过渡到挖掘人格美,不仅是散文题材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梁衡自己人生体验的巨大转变,这一点应该比其文本意义更为重要。
1990年梁衡到江苏常州出差,拜谒了秋白故居。其后,梁衡去了三次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纪念馆。六年来一直惦记着写一篇文章。他说,瞿秋白“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实在是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人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梁衡对秋白的纪念主要着眼于对人格的剖析,在《觅渡,觅渡,渡何处》文中设计了三个如果,表达了两层意思,耐人寻味:
“第一个如果,‘如果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是想说他怎样看待‘生’,看待生命的价值。第二个如果,‘如果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的柔弱’,是想说他怎样对待‘死’,说他对死的态度。第三个如果,‘如果他不写《多余的话》’,是说他怎样看待‘名’。”
文中梁衡用秋白自己的惊人之举回答了以上三个问题。除了这三个“如果”之外,梁衡还设计了一个没有点出来的“如果”,那就是秋白的悲剧人生。这一点是更深更感人的一层:
“悲在什么地方呢?一是他的才没有发挥出来,二是党内自己人的斗。后人悲其生乱世而才不得用,又悲其处困境而志不得呈。可惜他的才华,又为他生前身后在党内长期蒙冤而不平,这是两个‘悲结’,是秋白这个人物所以能引起广泛共鸣的主要原因之一。……因为秋白身上所集中的人格魅力和悲剧情结,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是有民族性和在党史上有代表性的。因为是秋白具有历史的典型性,这篇文章也就有了文学的典型性。”
梁衡认为,一个人对社会历史的贡献,分有形和无形两种。有形的指人建立的功业,无形的就是人格的力量。相比之下,梁衡更关注的是人格力量对社会历史的贡献。因此以哲学的高度,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来剖析人物的命运,揭示其中内蕴之理和人格之力,这成为他一以贯之的主旨。每写一个人物,他先要做大量的案头准备,把能找到的资料研读完,然后写出人物年谱,再动笔把人物的思想人格提炼出来。《觅渡,觅渡,渡何处?》发表后,被冠以研究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学术论文的美誉,并不稀奇。和别的作家相比,梁衡的散文作品的确不算多,因为梁衡的一篇散文常常是别人的一个中篇,甚至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时间。《把栏杆拍遍》写了3年,《觅渡,觅渡,渡何处?》写了6年,而《大无大有周恩来》前后竟用了整整20年。
1998年梁衡发表了《大无大有周恩来》,这篇文章成了纪念周总理百年诞辰活动中影响最大的一篇,也是当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的夺冠者,转载率在全国是最高的,还被很多党校和机关作为教材来用。周总理的侄女周秉建、侄女婿拉苏荣曾对人说:《大无大有周恩来》这篇文章是所有写周总理文章中最深刻、最有思想的一篇,写出了周总理人格的精髓。(见荣沁《从〈晋祠〉到〈觅渡〉》,载辽海出版社《梁衡散文研究》1999年6月版)。
梁衡回忆说:
“周恩来那篇整个构思了20年,在我的集子前后收了两篇写周恩来的文章,正好可以对比。1998年写了《大有大无周恩来》,1978年还写了一篇《一个伟人生命的价值》,现在回头看看1978年那篇就很浅了,但当时也写得很激动。写1998年的那篇,我调看的资料没有等身也有半身那么高,当然在新闻出版署工作也有这个方便。完稿后我给《中华儿女》的主编看,我说‘我用了你们的资料,你给我看看这样写行不行’。结果晚上11点半主编杨筱怀忍不住了,看完稿就给我打电话说:‘这篇东西我们一定要用。我敢断定在百年纪念活动中,这篇东西是肯定是最轰动的一篇。’”
梁衡所写的多是一些政治人物和党史人物,他之所以选择这些政治家,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业绩、故事、感情很符合他提倡的大事、大情、大理的主旨:《红毛线,篮毛线》突出的是一代伟人艰苦朴素、节俭的、自律的创业精神和品德风范;《这思考的窑洞》着眼于伟大的思想与土地、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觅渡,觅渡,渡何处?》则从才情、业绩、际遇、人格等几个不同的角度展开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究。他说:
“伟人的思想、业绩是一棵大树,我要找的是这树的生长点,是它的年轮。我努力在那个新思想的生长点上做文章,希望能给读者启示出一个过程,开通一个新的思路。”(转自:中国新闻传播学评论网站)
(责任编辑:史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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