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景岳全书》房中论述评析

杏林奇葩

《景岳全书》房中论述评析
王立
关键词 房中术 《景岳金书》学术评折
宋代以后，中国古代房中术，亦即中国古代性医学，因程、朱理学的扼抑而落人低潮但医家面对社会客观需要，只得将相关内容在“求嗣”和“养生”的名目下去寻求发展。其发展主要表现在对古人所持的房事“阴阳天道观”的理论阐释深度，以及对影响房事的性功能障碍和不育、不孕症的治疗等方面，从而形成中国古代房中术新的发展趋势。这一发展趋势以明末著名医家张景岳所著的《景岳全书》（以下简称《景》）为代表，其影响和临床实践意义及于今日，剖析该书有关房中内容的论述，大致可以窥视宋以后中国古代房中术的发展概况。
1 时代背景
该书著述于明代未年（1624年），其时社会性文化呈现禁锢与放纵并存的矛盾局面，一方面，自宋明理学兴起，儒学在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地位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和提高，并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主张，其所谓，“天理”指的是封建纲常伦理，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和仁、义、礼、智、信等；“人欲”即人的七情六欲。这种以“天理”扼杀“人欲”的主张，必然导致社会对性关系的限制日趋严厉，另一方面，进入末期的中国封建社会的腐朽没落已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世风颓废，宫廷中糜烂、淫乱，春方肆行；市井间春宫画、色情小说和男风泛滥，妓女盛行，成为明末性风尚的突出表现。
生活于斯的医家，大多儒学出身，持“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想，绝意功名后侧身于医，其所受的儒家教育，使他们大多赞同“性也，为后也，不为色也”的儒家观点，对房中术多采取回避态度，尤其对前代房中书中重点著述的性行为内容，即使认可，也因“辞太近亵，故不收录”（明·万全《广嗣纪要·协期篇》）．但医家们在他们的医疗实践中又不得不面对社会客观存在的各种性问题、性疾病。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只能是在遵从封建伦理纲常下，去肯定性生活的自然合理性；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懦家说教中，以及在中国传统的养生思想中去研究、探讨和处理他们临床上面临的性问题和性疾病。或许，圃于他们所受的懦家教育，部分医家主观上即是从懦家规范的角度去阐述他们对房中的看法。基于此，宋代以后医书中的房中专著基本绝迹，医家多在如何优生子嗣和养生的论述中讨论与性有关的问题。由此而得出的结果是，房中术在医学理论认识和疾病治疗方面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而《景》中的房中内容则是在这种背景衬托下的代表之作。
2 形式与内容
如同这一时期其他医家著作一样，在形式上，《景》也是将有关房中的内容置于“求嗣”中论述。即书中的《妇人规·子嗣类》，并申明“柞胤之猷，或非渺小”。也就是说，于此讨论的是关系到后嗣的大问题。《子嗣类》又分为“宜麟策”、“盈虚吟、”“辨古”、“述古”和“子嗣类论列总方”几部分。其中重点部分的“宜闷策”除总论外，还以天时、地利、人事、药食、疾病等五部分收载著者论述十一段。
此外，对于性疾病的具体治疗，则见于书中《杂证漠》中的常见男科疾病“遗精”（卷二十九）、“阳痿”（卷三十二），以及《妇人规》其他部分所列的女性病鬼胎（胎孕类），妇人梦与鬼交（带浊遗淋类），阴挺、阴肿、阴疮、阴痒、阴冷、交接出血（前阴类）等。在书中的“外科钤”中还收载有性传播疾病“杨梅疮”。
从内容上看，“宜麟策”中的总论以《周易》的“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指出夫妇交合以求子之符合天道，进而认为求子的妙蕴在于注意天时、地利、人事、药食、疾病五方面，从而为该书全部房中论述奠定了基调。十一段分论中，“时气”（天时一）指夫妇交合时应注意对天气的选择，并须“情思清宁，精神闲裕”。“阴阳”（天时二）则从时令、地理、潮汛、年龄、性别等各方面分析阴阳相合变化之理，以求孕育后同男女之道。“地利（地利一）指出夫妇交合时应注意对环境的选择。“基址”（地利二）为优主子女的女性标准。“十机”（人事一）论夫妇交合时的十要点，这十要点从如何使两性生活高度协调和谐一直论述到怀胎受孕、优生子嗣，被认为“有关房中术的精粹尽荟萃于此（周一谋《中国古代房事养主学》）．“畜妾”（人事二）从家庭内妻妾相处难以融洽的实情出发，认为有碍优生而反对无故置妾。“药食”（药食一）认为种子方药不能套用，须察人之寒热虚实以辨证论治。“用药法”（药食二）强调气血旺盛对孕育的重要，反对随意施用行气消导的方药。“饮食”（药食三）指出在饮食上可随各人喜好而自使，不必刻意追求，但“酒性淫热，非椎乱性，亦且乱精”而不应饮用。“男病”（疾病一）罗列种种影响生育的男科疾病，认为男性之重在于精，夫妇不能生育应先从男性找原因。“女病”（疾病二）认为女性所重在血，各种影响生育的疾病都会反映为月经的不正常，故治疗应“调经种子”。
与“宜麟策”并列的“辨古”，则汇集了历代医家关于种子时日的种种揣论并逐一批驳，认为与实际不符。而“述古”则通过引用一则历史故事，说明男女均须在身体发育成熟后交合方能有子且强壮。“盈虚吟”是以一首七律诗吟述人体精血的盈虚关系。“子嗣类论列总方”收载男女科为求子的常用方剂16首，其中张氏所创制的有4首。至于书中其他部分的内容；皆为对男女科多种疾病的具体治疗，因限于篇幅，故不一一列出。
综合上述内容与整个中国古代房中术相比较，则不难看出，除因“辞太近亵”而未收载的性行为，包括性行为中对心理、生理反应的描述外，其内容是较为系统和完整的，且在有关性的疾病诊治上内容较前代有所增加与发展，方法更显多样。如果说前代房中书多用以作为夫妇性生活指导用书，则本书是指导医生面对求治者的专业用书，这也是宋代以后中医房中内容的变化与特点。
3 学求观点得失
将《景》中的房中内容对比于其前后的相关著作，可从如下几方面分析其学术上的得失。
3．1 房事之道贵自然 虽现代性学对人类性行为的研究已很深入，但因个体之间的差异太大，故在讨论何谓正常的性生活和性交频率的标准时，颇感为难，目前公认的看法是以配偶双方自觉满意和不感劳累为准。西汉班固在收集整理当时的房中书后，曾提出“乐而有节…（《汉书·艺文志》）的精辟见解，即人们在享受性快乐时应注意有所节制，以免引发疾病，不利于养生。经两汉至隋唐，虽房中书也谈及应节欲，《千金要方》亦有性交频率（射精）应随年龄递减的论述，但由于这些书中掺人了大多的道教观念，重点多是对各种性行为的描述，甚至连如何养生的“七损八益”也即是性行为本身。概其要，只要能做到忍精不射，甚至修炼成能“还精补脑”的话，“多多御女”反而有利于身，故于房事节度少有实质性的讨论。宋以后儒兴道衰，医家多以纵欲伤身而提倡节欲、寡欲，个别极端的认为应禁欲（明·龙遵叙《食色绅言））．然而考察历代因纵欲而伤身的事例，多是误服或过服助阳方药所致，如魏晋间流行的“五石散”、明代中晚期宫中盛行的“春方”等。
面对前代如此矛盾的主张，何为正确的房室之道？《景》首先是摒弃了所有道教性修炼内容，也未提难以把握的“欲不可绝”、“欲不可纵”（元·李田飞《三元延寿参赞书》）之类劝戒的话，没有复述前人多次提出的房事频率应随年龄增长而应递减的主张，更不提倡绝欲。书中的观点是，房事应“本乎自然”，不能“出乎勉强”，如此方能气升脉齐，具有”化育之真机”（十机·二火）。对于前人一致强调的房事中男性应“惜精”之说，书中一改前人之说，强调平时应蓄积阴精，交合时方能有所泄，不能只积不泄，也不能只泄不积，原则是盈则泄，虚则补，犹胃之饥饱，自然平常之享（十机·盈虚）。至于亏虚时应如何补养，也就是中国传统的药、食与房享养生的关系如何？书中反对滥补，认为应依每人脏腑的偏胜而各取所宜，不必拘执。但酒却例外，“与其多饮，不如少饮，与其少饮，犹不如不饮。（药食）”总之，该书对房事应顺乎自然的主张，在中国古代房中术中别具一格，然而恰恰与现代性学的认识相符。书中对酒“非惟乱性，亦且乱精”，从而贻害后嗣的分析，已被现代医学实验所证实。
3．2深入阐述男女相合之理 中国宋代以前的房中术精粹在于性观念和行为指导两方面，其中性观念所持的阴阳天道观一直为历代所承袭，宋明理学兴起后亦无实质性改变。但行为指导，包括性技巧、性体位和对性生理、心理反应的详尽观察和直露描述，在宋代以后的医书中基本上被剔除。剔除并不等于说这部分内容没有存在的必要，相反，它是古代房中术，也是现代性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诚如马王堆汉墓医书中的《天下至道谈》所言，它是人们普遍需要学习的知识之一。故明代医家万全虽一方面以“辞太近亵”而不予收录，另一方面又委婉地加以认可和阐述（《广嗣纪要·协期篇》）。
《景》对此亦持肯定的态度，但在阐述上又有别于万氏之说。该书将男女交合的要点总结为十个方面（十机），其中“迟速”、“强弱”、“远近”、“劳逸”、“怀抱”五方面主要涉及如何过好性生活。“迟速”以男女建立性兴奋的时间有异，因“阴阳情质，禀有不齐”，认为彼此应注意协调，以便迟者速，速者迟，从而达到交合的最好效果；“强弱”以男女在性欲、体质上存在着的强弱区别，认为应以仁义之心相互抚慰，以便克服双方差异，达到“强有不足畏，弱有不足虞”的境地；“远近”指的是交合深浅，认为深则难耐，浅又难以尽意，解决的关键在于适中，更应平日蓄养精气，以便阳物有“刚劲之锐气”；“劳逸，指出房事之前不能过于操劳疲惫，以免影响行房，而房事本身亦不可过劳，以免损害身体；“怀抱”讲男女交合必须情投意合，这样不仅可充分享受交合的乐趣，而且是孕育的“愚贤之机”。
上述五方面，从房事前身体的劳逸状态，到房事时的情感投入、插入深浅、性兴奋迟速和性欲强弱的协调等问题着手论述，把握住了男女欲完美交合的要点，虽因时代局限而缺乏宋以前房中书的具体行为指导，如交合体位的“十势”（《合阴阳》）和“卅法”（《洞玄子》）等，但在理论阐释上更为深入，在某些方面反而避免了前代房中书过于强调的程式局限，如交合时插入的“九浅一深”之法等，从而留给人们二些创意的空间。此外，书中论述更主要是为迟有性问题的男女而设，弥补了前代房中书仅从正面指导的缺陷，这也体现了其为医生临床用书的宋以后房中书发展方向。
3．3重实际而少揣测
房事两目的之一是为了生育，这方于追求籍后代而绵延的儒家来说，更显重要，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历代房中书，尤其是宋以后的相关著作，在孕与不孕、种子时日、生男生女以及房享禁忌上莫不十分讲究。但古人因囿于当时的客观条件，这些讲究往往沦为一种揣恻而被现代医学所否定。
不孕症至今仍是困惑医学的难题，《景》对此有超于一般医家而又很实际的见解。书中认为，对于能正常生育者，不用医生管；对于不能生育者，医生管不了，因为“天有不生之时，地有不毛之域（宜以策·总诊）”。医生应管的是那些能生育而未生育的夫妇。那么，怎样才算是医生要管的人呢？只有从临床上看，如男性患有阳痿、精漏等疾患，女性则重在月经正常与否，且应先责之于男，后及于女，经治疗恢复正常，自然就有生育。现在看起来当然事不尽然，但对于属于唯象医学的中医，更以该书所处时代的条件来说，应属一种极致的见解。
古人自认识到生育是男女交合的结果后，接下来最关心的就是何时交合能受孕，故自最早的马王堆汉墓医书始，几乎没有不讨论这一问题的房中著作。从认为是经期后三日内发展到六日内，或经期方止时等等，多是从一些自然现象推论臆测而来，无疑皆不准确。《景》涉及这一问题时，以生活中的客观实际情况对历代观点逐一质疑，指出其谬，是为该书正确之处。但书中以，“阎闢？”（宜麟策·十机）之说试图加以阐释，认为女性“气动则闢？”，当此之际，则别有影响情状，可以默会，不可以言得也，惟有心人能觉之”，因而最易受孕。此说虽然可能是作者据女性在月经周期中情绪性欲的变化观察总结而来，有一定的道理（如雌激素分泌水平的高低与性欲的关系），但终未揭露问题的实质，也令人难以把握，故对后世亦无影响。
中国封建社会是个男性的社会，历来对子嗣看得最重，自古房中术在讨论种子时日的同时，也讨论怎样方能生男生女的问题。开始多以阴阳奇偶之数认为女性经净后一、三、五日受孕为男，二、四、六日受孕为女；后又有诸如李东垣的精胜血为男，血胜精为女；朱丹溪的子宫两歧，左动为男，右动为女之说，不一而足。正常交合中怎样控制性别，是今日医学也不能解决的问题，上述诸说自然错误。《景》于此仍以客观实际情况一一指出其谬，书中虽也欲用阴阳之理来论述怎样把握生育的性别，但在最后坦率承认这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宜麟策·阴阳），从而基本上了结了中国古代房中术中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重要问题。
交合禁忌也是古代房中术每书必有之论，多从干支时日、气候、环境等方面提出，但愈演愈繁，令人难以适从。《景》以“顾以仓粹之顷，亦安得择而后行，似属迂远，不足凭也”（宜麟策·时气）。指出情欲激发与繁琐禁忌的矛盾，导致禁忌的“迂远”和虚设，并进而提出天日晴明、精神闲裕和不令神魂不安之处这样一个合理、宽泛又易于使人把握的准则，即如今日，也多应遵从。
此外尚值得指出的是，书中提出了反对置妾的问题，虽然并非是从男女平等、反封建等角度，而是从维护家庭和睦、种子优主等方面考虑，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3．4疗疾以辨证论治为主
中国古代房中术形成之初，即包括有对性疾患的治疗内容，如马王堆汉墓医书的《养主方》中，就有对“不起”（阳痿）、“用少”（性欲衰退、精液稀薄）、“益甘”（增强女性快感）等多种涉及房事疾患治疗的方法和药物。宋代以后，因于当时的历史环境，这部分内容遂成为房中术发展的重点，而发展的突出特征，又表现在由过去的以经验方药对症治疗为主转为在中医理论指导下的辨证论治为主，这一转变也与整个中医治疗的发展同步，本文在“形式与内容”部分已将《景》所论治的疾患大致列出，详细评析书中论治这些疾患的特点非一篇文章所能胜任，故只能简述其要。
对涉及房事疾患的治疗，《景》所尊循的基本格局是：①全面徽引《内经》中有关该病的理论论述。②批判地吸收前代名医对该病的论治。③以《内经》理论和历代名医认识，井结合著者个人临床经验和认识，确立该病证治；④收集筛选历代治疗方剂，并创制新方充实和补其不足。举阳庭论治为例（参见拙著：张景岳论治阳痿析评，这中医药文献研究论丛》，中医古播出版社，1996．8），书中首先从《内经》的13篇论述中摘引有关条文13条，除被历代医家曾引用的有关肾、肝和湿热致痿条文外，还增加了心、脾和情志变化致痿的内容，从而扩大了阳痿的病机范围。接着据此提出“论证”和“论治”，将阳痿分为若干证候加以治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率先提出对因思虑惊恐等情志因素而罹患的病人，在药物治疗的同时，“必大释怀抱，以舒神气；庶能奏效，否则徒资药力无益也”的心理治疗主张。书中治疗各证候阳痿的方剂共18首，其中著者创制的新方有5首，且遍及各证候，至今仍是治疗阳痿的首选方或常用方。分析这些方剂的用药倾向，又可看出著者重在补肾的个人临床特点。而综合书中论治全过程，则与今日辨证论治几无二致。
3．5力求嗣所累
现代性学认为房事的目的是享乐与生育。西汉班固在总结前代房中书后，曾概括出“乐而有节”的房事行为准则，但汉唐时期，这一准则被逐步演变为以性行为追求长生不老的希冀，至宋以后，又渐渐转为只求生育而不提享乐。在这种时代的局限中，《景》亦不能脱其巢臼，给人一种被套牢在为了生育的婚床上之感。其中最典型之处莫过于被认为集房中木精粹的“劳逸”、“怀抱”、“迟速”、“远近”、“强弱”等五段有关房事行为的理论阐释（见上文），用现代性学的眼光来看，这些阐释对于夫妇享受房事带来的快乐有很好的指导意义，与生育的关联却不大，但书中却每每强调其目的多在于生育。甚至连颇具进步意义的反对纳妾的主张，书中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求嗣与优生。这些，都给人一种其为求嗣所累的感觉。
综上所述，《景》中的房中内容，作为宋以后中国古代房中术的代表之作，能较充分地反映出宋明理学兴起后，房中术虽落人低潮，但并未泯灭，相反，在某些方面还呈现一定程度的发展，尤其在对性疾患的治疗方面，能与当时的医学发展同步，至今仍具有很高的临床实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