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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电话响了,张老师接听后说,凌教授介绍他同系的周教授来看看病,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张老师端杯喝茶,青禾也不作声,象是在细细反刍刚才的谈话。
果然,周教授如同司马的兵,来得挺快,说到就到。
门开处,周教授匆匆走进来,青禾注意到他下半截裤腿似乎有些异样。
坐下后,张老师对周教授说:“赶得挺急呀,歇歇气再诊脉。先说说有啥毛病。”
“有啥毛病?”周教授浓眉一皱,马上又舒展:“我这还真是‘毛病’——坚决执行毛主席指示得的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伟大领袖毛主席发指示:‘农学院办在城里面,真是活见鬼,一律搬到农村去。’他这革命伟人一张巨口,一挥巨手,全院千把口子一窝端,被遣送到了农村。我这助教也没法助教了,只能助农务农,随着农民一块种稻子。当时我对革命事业虔诚得很,总是痛恨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原本先天不足,只得后天补偿。为了彻底改造思想,与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我比当地的农民干得还欢,整天泡在水田里,累了就睡田边的窝棚里。”
青禾边听边看边想:涉水着凉,居住卑湿,湿邪入侵,阳气受损,大概是腿部遭寒湿之邪。这周教授的裤腿,从裤褶的形态走向看,不是纵向而是横向。若用白描来画,曹衣出水,吴衣当风的描法,断不适用,因这不是飘逸那一路。用现代陕西画派某画家的稍嫌笨拙的描法倒是很适合。他的腿……
还不等青禾推出结果,周教授就自揭谜底,拉起了裤腿:“你看看,我这小腿长年从里向外冒凉气,遇寒气冷气还出冷汗——这就是在那时改造思想的收获,思想还没改造好呢,肉体却被改造坏了——搞点东西包包还好些。”
这使得青禾超出希望的失望——因她自以为马上就要推出与之相似的结果。
接着两人又诊了舌与脉——舌质暗淡,舌苔薄白;脉沉细兼涩。
“青禾,从中医角度看,周教授这病的因果关系十分明确,辨证相对简单,你先辨辨看看。”
青禾点头:“周教授是涉水过久,加之久居湿地,以致寒湿之邪侵入肌腠。寒湿均为阴邪,二者都容易伤损阳气,阳气受损,不能温煦肌肤,所以怕冷、冒凉气;气虚不能固摄汗液,所以出冷汗。寒性凝滞,湿性粘腻,可能还使血脉不畅。舌象、脉象也支持这一辨证。”
张老师点头道:“嗯,基本可以。我看可以用温经散寒,化湿通脉之法。用炮附子20g,桂枝10g,温经通阳;秦艽12g,威灵仙10g,祛除寒湿;以赤芍15g,丹参20g,水蛭10g,活血通脉;加白芍15g和血;再开川牛膝15g,引诸药下行——附子注明另包。”
张老师转对周教授说:“您先吃六付吧。你这病时间长了,积重难返,没个十付八付的,怕不会好。”
“别说十付八付,就是十八付、八十付,我都能对付。”周教授说,“我这个人有点子愚忠,我常常想,我不是争当领袖的料而是甘当群众的人,我的愿望就是找个好领袖,坚决拥护。当年对于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我都能发自内心的坚决执行,以至于得病,何况对您正确的治疗方案呢。”
“正确不正确,还得看疗效。”张老师叮嘱:“您吃完药就来复诊,有什么情况及时来电话。”
青禾想到周教授前面的话,说:“这文革中史无前例的稀罕事还真多,‘吾生也晚’,没能躬逢其盛,真还是有点遗憾。要是按那种农学院就得办在农村的逻辑,外语学院就得办在外国,石油大学应该办在油田,军事院校必需办在战场,海洋大学就得漂在‘海上’而不能赖在‘上海’,那天文系也只能在‘和平号’空间站上开课了。”
“这空间上还好挪,可时间上如何移?”张老师问,“历史系总不能办在古代吧?咱这学传统医学的,难道要在唐宋元明清这些传统社会上课?”
“顾名思义,我看有两所大学最符合这种逻辑——北京大学办在北京,师范大学办在师范。”青禾说。
周教授说:“当时举国上下都被狂热的革命思潮裹挟,难得有正常的思维,冷静地进行思考。现在想想实在是荒谬,才‘真是活见鬼’。那农学院当初开办时,你老人家为何不指示直接办在农村,为啥直过了十多年才醒过来神儿?这道理、这逻辑怕没必要想十几年才想通吧?来回搬家挪窝,岂不是穷折腾,折腾穷。”
张老师道:“这种逻辑将农业大学混同于农业大队,不明白大学首要是教学机构,选址要有利于完成教学任务。作为一个大学,总要选信息密集,交通便利,设施完善,人才集中之地办——只有城市才能达到这要求,当时农村的环境,并不利于教学。”
“还教什么学呀,当时教授都打倒了,学生也罢课了,教学就瘫痪了。”周教授说,“对,教学上还有点事,我就告辞了。多谢多谢。”
“这药方里有一味附子,已经注明另包了,煎药时,将这另包的附子用水先煎一小时,再将其它药放进去煎。”张老师交待。
周教授看看方点点头,匆匆去了。过了二十多天,周教授第三次来复诊,青禾从裤褶推断,他仍旧裹着腿。
与前两次复诊一样,舌脉症状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于是仍是原方照用照抄照拿照煎照服。周教授倒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张老师也好象对此也已在意料之中,泰然自若。而青禾却有些沉不住气,但又不好直问张老师这方为何还不起效,于是就旁敲侧击:“周教授还真是忠心可鉴,不像那个凌宇疑心重重。”
“所以对凌宇,取效也须要更方;而对周教授,不效亦不必要更方——不过我看你信心有点动摇,是不是?”
青禾的想法被老师看透,白脸上透出红晕,索性直言:“西方有句话:‘别乱改叫座的剧本。’凌宇服方有效,可谓‘剧本叫座’,可以似改而不改,改方不改法。可给周教授的这‘剧本’,‘演’了这么长时间,好象还没有‘叫座’哩。”
“虽然还没‘叫座’,但是也没听人‘叫倒好’呀。”
“‘叫倒好’?”青禾一时不解。
“对,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张老师用食指点点她。
“细节?而且还是重要的?”青禾脑子一阵急转,心想自己学过美术,对形象敏感,对衣褶的走向都那么留心,是忽略了什么细节呢?
“这方子温阳通脉,附子为君,大辛大热,但周教授服了近三十付却毫无上火之状——这情况你注意到没有?”
青禾恍然大悟。旋而想自己为何总习惯于美术式的观察而不能摆脱,不是注意凌宇的手形,就是注意教授的裤褶,虽然这也有助于观察病人,但与张老师的观察取向,所注意的细节相比,简直有隔行之嫌,注意了皮毛末节,放过了重要信息。
正想着,听张老师又说:“你考虑考虑,这情况说明什么?能不能成为守方的理由。”
“这说明,”青禾感谢老师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周教授的阴寒之气太甚,大辛大热的药虽然服了不少,但有寒寒当之,所以并不上火。他阳气亏欠太甚,虽然服了近三十付药,但也未能将这亏空填平,所以尚无疗效。我想治疗方向并不错——‘没叫倒好’已反证了这一点——如果守方再服,而不功亏一簧,填平了亏空,其功必然凸见,终而大功告成。”
青禾停了停,接着说:“老师这个‘剧本’,观众还没看到妙处。如果看到妙处,叫好声一定此伏彼起。也象说相声,垫话说过了,现在正是不声不响地向包袱里装东西的阶段,还不到抖包袱的火候。”
“嗯。”张老师赞同,“我估计,再有个十付八付就可能见点效了。”
周教授来四诊时,一进门青禾就发现他的裤褶与前几次不同,裤腿随着脚步轻快地飘动,直是吴衣当风之状。
“周教授,你的病轻多了吧?”青禾迫不及待地问。
“是呀,‘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的愚忠这次没有用错对象。”周教授面带喜色:“毛主席说了,除了沙漠,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这家里也不例外。我老伴可没我这么坚定,前几天给我煎药都有点不耐烦了,说一张方子总取总煎总吃总也不见效,还不调调药方,换换大夫。这见了效,她才又积极起来。”
“你家里有左中右,这屋里同样也有左中右。”青禾说:“在见效的前夕,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我也动摇了,还是张老师指出了亮点。”
“既然剧本叫座了,那更没有理由乱改了,我看还得用此方收功——青禾,再抄六付。”
“效不更方,不效亦不更方,”周教授走后,青禾问道:“按这些元素排列组合,那还应该有‘效亦更方’,‘不效更方’两项,临床上应该如何掌握呢?”
“更方,古代医家又称为转方、接方,是承前诊而再诊时的对策。”张老师字斟句酌地说,“更不更方,如何更方,更到何种程度,决定于病机的变化情况,与前次诊断治疗的正确与否。古代医家所言的‘证随机转,方随证变’,即是此意。”
“那么不效更方,大概多因前次诊断治疗有失有误,只得改弦更张,另起炉灶。”青禾按着老师的意思推测。
“嗯。效亦更方,是病机已变,理应治随机转,方随证变,切不可胶柱鼓瑟,不知变通。”张老师想了想,举例道:“例如《柳选四家医案》中有张仲华的一则医案,首次接诊时因患者湿痰食滞等实邪困结于内,脉沉而实,所以采用温通攻下的治法,选用大黄、枳实、附子、厚朴等药。服药后患者大便畅通,实邪已去,病机由实邪困结转为邪去正虚,脉象亦由沉实转为虚细,所以治疗方法应相应转变,改为养胃和中之法,遣用北沙参、白扁豆、金钗石斛、橘白之类。”
“那效不更方,相对的多见于慢性病。我看古代医家的医案,常见‘方已见效,宜击鼓再进,再服若干付’之类的话,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您看古代医家将效不更方喻为‘击鼓再进’,多么形象生动,真可谓有声有色,似乎咚咚鼓声可闻,胜利之喜可感。”青禾说。
“以军事比喻,这情景大概相当于敌方虽败,然未消灭,有卷土重来之虞。所以要象徐大椿在《用药如用兵》文中所言‘病方衰,必穷其所之,更益精锐,所以捣其穴。’而跳出这一喻体,回到本体来说,之所以效不更方,是因虽然见效,症状减轻,但减不足言,病机并无根本的转变,证型相应亦无大的改变,所以仍需因法守方,按原治疗方向,以求量的积累。”
“那不效亦不更方呢?”青禾问,“两者似乎相近,都是原治疗方向不变,继而等待量的积累。”
“不效亦不更方虽然与效不更方相近,但更需要定力——因尚无疗效支持。”张老师将“定力”说得格外重。
“那这坚守固守长守‘无效之方’的定力从何而来呢?”青禾又问,“我觉得这好象是在很远的地方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效不更方相当于走了一段路,已经望见目标,所以信心不致动摇,因方向已不会搞错,所余下的只是路程的缩短,也是就类似疗效的积累,而不必更换方向。而不效亦不更方,好象是走了一段路程仍然遥望不到目标,不免产生方向上的怀疑,选向上的困惑,信心上的动摇。”
“这定力大概只能来自于对病症病机的掌握,对疾病发展趋向的了解,对自己辨证的自信,对方药功能的信任。如果作到了这四点,那么就象有了望到目标的望远镜,指明方向的指南针。对疗效的等待就是合理而踏实的企盼,而非守株待兔式的侥幸与偶然。反之,如果不能作到这几点,那就可能胸无定见,莫衷是一,左摇右摆,忽补忽泻,朝热暮寒。”
“唉,”青禾感叹,“这治疗的起效如果都象您们文革中学毛选那样立竿见影,或者古书所言的‘如汤沃雪’,如‘桴鼓之应’该多好——周教授的病没见效的那些天,尤其是后几天——我饱受困扰与折磨。”
张老师道:“事物发展方式丰富多彩,虽有突变,亦有渐变;治疗有速效,也有缓效。当前中医以治慢性病为主,所面对的更多的是渐变缓效。所以你对于渐变这一过程,应该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不妨看看——哦,对于你这文学爱好者来说,应该是温习温习——丰子恺的散文《渐》。”
“老师这一提,我想起来了,丰子恺在《渐》中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一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变迁的痕迹,使人误以为恒久不变,这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在周教授这个病例上,我是中计被骗,以致于饱受困扰。”青禾笑道。
“‘渐’以时间为容器,”张老师一字一板地说:“将事物的变化不厌其繁地加以细分详解,然后将这些变化的碎屑细末不动声色地分散到多个时间单位中,拉长了抻长了事物变化所需的时间,事物的变化被稀释淡化虚化,以至于若有若无,所以仅看少数几个时间单位内的变化,并不能觉察其变。”
“噢”。青禾有所悟,觉得张老师对渐的分析深刻而细致,可谓精辟。
“作为一个中医,首先要作到对疾病病机的掌握,对疾病发展趋向的了解,对自己辨证的自信,对方药功能的信任,其次还要对渐变有所思想准备,明了即使治疗方法正确,慢性病的起效与痊愈也如同抽蕉剥茧,是一个渐变,缓进,潜移默化,渐入佳境的缓慢过程。如周教授的病,是感受寒湿之邪,而湿邪之性粘腻,在诸多邪气中最难速除,而又年久时远,根深蒂固,起效必然缓慢。”
青禾问:“对于‘渐’,应该如何对付呢?”
“其一,它将起效时间抻长,咱也将观察期限延长。不以一时两刻,三付五付药判疗效、定正误,将疗效放在较长的时间单位里观察。其二,它细分,咱详察。练就见微知著的功夫,敏锐地发现细微之处,明察于秋毫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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